“又是你?”蒋浩成瞥了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那晚潜入将军府偷酒喝的贼,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你说呢?”咨子雕抱臂笑嘻嘻地看着他,一脸的局外人态度,“自然是来帮你忙的。”
“帮忙?”蒋浩成冷冷一笑,“我看你是来帮倒忙的,没看见我们在办正事吗?要喝酒别处找去。”
“谁说我是来喝酒的?”咨子雕指指凌醉,“你们不是要搜她身吗,别忘了,我可是最好的小偷,由我来替你们搜,如何?”
“你……”凌醉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轻佻的青衣男子转瞬从“福星”变作了灾星,气地咬牙切齿,“趁人之危,卑鄙!”
“你说谁?”蒋浩成粗暴地打断了凌醉,转向眼前的青衣男子,“我为什么要让你去搜?”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偷,所藏之物没有什么能瞒过我的法眼。”咨子雕自信满满,还颇为得意地朝凌醉抛了一个“媚眼”,仿佛是在征询同伴的意见——是也不是?
“你……”凌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你搜吧!”蒋浩成后退一步,视线却始终不离凌醉,眼神冷锐如刀刃,警惕如鹰隼。
神偷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迎风一展,扇面上浓郁的墨色在塞外十月的朔风中绽放成丛丛修竹,摇晃起伏如海。他一步一步朝凌醉走去,口中喃喃:“凌参将,得罪了。”
凌醉绝望地闭上眼,静默地伫立在旷野中央,似等待葬礼的降临。她不敢看,只觉这是一种无尽的痛苦与屈辱!极度愤恨,但更多的是羞耻!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在夏日沐浴过后的名媛闺秀,刚从花木环绕的浴池中走出来,就在一个陌生男子的目光下,将自己的身体暴露无遗。饶是证明了自己并非窃取军情勾结北狄的清白,然而,另一样清白却从此被毁。
她紧闭双眼,强忍住眼泪,胸腔中似乎腾起了一团火,肺在燃烧,原本苍白的面颊被染成了酡红,宛若绯色的雪。双颊火辣辣地发烫,她能感受到他那双温暖而粗粝的大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折扇一角划过外罩的长衫,略略挑开内里束身的裹胸,有什么东西……落入了她怀里,冰冷而真实的触觉。仿佛捱过了极北漫长的冬天,在那种殉葬般的典仪终结之后,她仍觉全身酥痒麻木,她所有的高傲和矜持在这一刻都被击得粉碎,荡然无存。十月,灰冷的霏微的雨与早寒的冬季都走到一起了,她徐徐睁开眼,眼里噙着闪亮的泪花。
对上她眼眸的刹那,一贯轻浮放荡的神偷眼里也闪过一丝愧疚与不安,他匆匆为她理好凌乱的衣衫,回转身折扇一摇,宣判:“凌参将是清白的,你们可以放心了。”
“哼!算你走运。”蒋浩成看了凌醉一眼,招呼属下,一声大喝,“走!”几十骑扬起的尘土向着西天一路滚去,如一道溜黄的烟。微寒清冷的旷野上,只余晨风中两道孤挺的身影,对峙如山。
“哇……”许久许久,凌醉猝然爆发了一声深深的长泣,悲不自胜,在刹那间崩溃。她抱头垂首,伏倒于地,不住地喘息和哭泣,那一刻,她不再是帝都艺高胆大名闻天下的神捕,也不是女扮男装从军征战的坚毅果敢的巾帼豪杰,她只是一个受伤无助的女子,恍如嘤嘤哀泣的小鹿。
咨子雕有点不知所措,蹲下来柔声慰道:“你、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
兀自伏首悲泣的女子对他毫不理睬,反倒抽啜地更凶了,眼泪流了一脸,仿佛洗不尽的秋色,更兼凝重的屈辱。
咨子雕号称“江湖第一神偷”,但对付女孩子实在没什么经验,尤其的面对如此一个悲哭不已的女孩,自诩无所不能的他只能给她讲道理:“你看,现在你私通北狄的嫌疑已经洗清了,你也可以去帝都了,而我,我什么也没对你做啊!一切不是皆大欢喜吗……”
“去你的!”凌醉猛然一拳打过来,正中青衣男子的左肋,顿时痛得他哇哇大叫,“你这女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明明是我帮你,你倒反过来恩将仇报!你会一辈子嫁不出去的!”
“啪!”凌醉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霍然起身,坚决道,“咨子雕,你去死吧!我终身不嫁!”言罢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朝青仓关飞驰而去。
“额……”咨子雕苦笑无言,暗想:什么叫我死了就终身不嫁,不就是非我不嫁吗?
他抬眼远眺,天光微亮的原野上泛起白茫茫的冷雾,那一骑已遥遥驶远,渺若流星。他忽然觉得喉咙梗塞,胸中升起一股胀闷的空虚和惆怅,静静的、温柔的、哀忧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恍若晨雾中迟重的金色日光。模着被打疼的脸,他喃喃自语:“这个女人,力气可真大!”
凌醉边奔边哭,泪水飞落了一路。
那个无赖!简直是个卑鄙下作的小人!伪君子一个!
她奔过青仓关外草木枯黄的原野,驰过高大威猛的城门,一直跑到大街上,再一次爆发了深深的啜泣……
周遭是喧闹的街市,人来人往,她却埋首臂弯中,长街当哭!不顾一切!那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荒凉!
仿佛一个高贵而尊严的生命,猛然间被褫夺了华丽的长袍,不仅暴露了身体,更展露了心底最深处的绝望、恐惧与悲凉!纵然周围是永恒的日光,倾城却不倾心,暖人却无法暖身。她打马从市井中穿过,迎着头顶喷薄而出的红日,内心却无比凄怆,仿佛是来自极北冬季的酷寒,冻得骨髓也结成了冰。
喧闹的街市,人来人往的潮流,人世间一切景物都仿佛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孤身跋涉的瘦弱女子,刚刚穿过漫长而凄冷的黑暗,返回人间沐浴春光,不料遭遇的却是冷透入骨的凄凉。
那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搜身,是她的奇耻大辱,毕生难忘。
凌醉木然前行,心绪百结。她虽身为一介女流,却一心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为朝廷尽忠,为万民谋福。日后在青史上书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以供后人仰慕和追念,赢得生前身后名。如是,她才主动女扮男装投身军旅,接下了铲除蒋浩成这一重任,虽九死而犹不悔。
孰料,遭此劫难。
难道命中注定如此吗?那个轻狂随性的男子,遇见他,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劫?
迷惘。长日昏冥,阳光倦怠地射穿层云和浓雾,满城凝重的金色。有雪,从彤云密布的苍穹中落下来,窸窸窣窣沾衣即化。她牵马走过长街,日色凉薄,天空灰冷。
长街尽头,青仓关外,是一片茫茫草原,一条官道笔直地向东延伸,连接百里开外的帝都。她又一次见到了广袤的中原大地,碧水长空,青山无限。
然而,帝都已经不是原来的帝都了,历经了塞外苦寒的她,也已不再是原来的她。
凌醉略一踟蹰,低首之间,一物掉了下来,一片仔细地折叠起来的信纸,她拾起一看,赫然是蒋浩成写给北狄左贤王的一封信!
她恍然大悟,原来咨子雕借搜身之际,将这个重要的证据悄悄塞给了她,她却一无所知。原来,他不仅帮她盗得了蒋浩成通敌的证据,还在关键时刻及时出现替她解围,她却将他视为……无耻之徒,恨之入骨。
一想到此,凌醉再一次泪流满面:是我误会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