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的众人忙将宝玉抬上床,又请太医前来诊治。过了好久,一个脸生的太医才走进门来,慢吞吞懒洋洋的诊治了,只说是急怒攻心所致,并不妨事,草草将药方拟了,便告辞。气的王夫人泪流不止,只得又命婆子再四将以前的王太医请了来,并许以重金,那王太医才来了。看了方子笑道,“这方子没甚不是,只管照了抓来。公子只许静养便是。”王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暗叹世态炎凉。
宝玉一连静养几日,果然慢慢好了起来。王夫人放了心,便和贾政商量了,要将宝钗娶进门来。那傅秋芳已生下一子,刑岫烟尚未有孕。当下贾政夫妇和薛姨妈薛蟠商量了,择定当月十六便娶宝钗进门。消息传开,荣府众人皆欢喜,都有借这喜事冲冲晦气的念头。
王夫人又和薛姨妈商量,如今经此一难,不事张扬大办,只宴请亲朋好友。薛姨妈知是事实,也便依允。
王夫人哭道,“如今委屈了宝丫头了!我本想大办,风风光光的将宝丫头娶进门来,如今……我这做婆婆的,对不起宝丫头!”
薛姨妈忙劝道,“咱们是亲姐妹,骨肉至亲,何来的这些客套言语!就是宝丫头,也不会说什么。横竖咱是一家人,不在这些个上面!”
王夫人方收了泪,道,“宝丫头嫁过来,只管放心便是。我自不会亏待了她。”
薛姨妈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可是她亲姨娘!哪里找这般配的婚事去!”
当下就婚礼细节细细商量了不提。
至十六日,宁荣两府张灯结彩,王夫人将东院的小院落收拾出来给夫妻二人居住,一应家俱器皿皆是现成,薛姨妈又陪嫁了妆奁等物,摆了满满一院子。至吉时,一顶八抬花轿将宝钗接了过来,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及至揭盖头时,却找不到宝玉。
原来那宝玉去了潇湘馆。
正是六月的天气,潇湘馆内却触目凄凉,竹子郁郁葱葱却疏于修剪打理,横生枝节,一只空的鹦鹉笼子挂在廊檐下。宝玉进得门来,眼见的如此情景,回想起往日湘帘半卷,竹影遍地,那眼泪便直流下来,只呜咽了一声“林妹妹”,便扑在门上痛哭。
良久,方勉强止住了泪,颤抖着手儿推开房门,一阵灰尘从梁上直落下来,只见满屋内床还是那床,塌还是那塌,只是灰尘积了老厚。宝玉扶着床坐下,头倚着床架,想起那年午休时与黛玉同塌所讲的耗子精,忆起当日的音容笑貌,当真是恍如隔世。
“林妹妹,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宝玉抚着床塌,眼泪一滴滴落在床板上,溅起小小的灰尘。
“林妹妹,你与我当真无缘至此么?既如此,老天又为何让我们相遇相知?造化弄人,没的断煞愁肠。如今你已仙逝,我该如何自处?所谓金玉良缘,我到底娶了宝姐姐,可是我的心却收不回来,她嫁的只是一具空壳,又有何幸福可言?”宝玉倚着床架只管沉思,又忆起当日与黛玉讲禅的情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玉念道,“林妹妹,只是这一瓢好苦啊。这一瓢是饮在了我心底,贯穿了我一生!逝者已矣,生者何往!”
那边洞房找不到宝玉,众人急的团团转。
“这个宝二爷,可真是的!这还等着揭盖头吃子孙饽饽呢!”周瑞家的道。
还是袭人想了起来,“周大娘等一会子,我这就去把宝二爷找回来!”
袭人说着,便径自向园中潇湘馆来。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夕阳半沉,彩霞满天,袭人走在园中,只见乱草丛生,入眼皆荒芜,想起当年盛时,也不免感叹。待到潇湘馆外,耳听得一声声呜咽,便知宝玉果然在此,忙推门走了进去,一直寻到房中,只见宝玉趴在床塌上,哭的肝肠寸断。
“宝二爷,宝二爷!”袭人上前摇宝玉的手臂,“起来吧,这床上灰尘这般厚,瞧,把喜服都弄脏了!”
宝玉充耳不闻,只管痛哭。
袭人又道,“你是最爱干净的,今天又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在这里哭,就是林妹妹在天有灵,看着也难受呀。”
那宝玉方慢慢坐起来,果然灰尘扑了满身满脸。袭人忙掸干净了,扶着宝玉站起来,嘴里务自劝着,“林姑娘也不是福薄,她临去前贵为王妃,倒是个有福的命。她这样的人儿,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方配得住她。只是突然去了,别说主子们,就是我们,心里也受不住。你身为表哥,与林姑娘打小一起长大,感情更是深厚的,哭成这样,也是应当的。只是今日到底是你大喜之日,宝姑娘又与林姑娘交好,林姑娘在天之灵,只怕也不肯眼见的宝姑娘受委屈,你何苦让她魂灵难安!”
那宝玉昏昏沉沉的,只管让袭人拉着走,临出门时忘了迈门槛,忽的绊了一下,心中一激,耳中只听得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接着一声长叹,竟似黛玉平时音调,不禁大惊,忙回头去看,身后并无什么人,又侧了耳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当下不禁大哭,“林妹妹!林妹妹!是你芳魂归来吗?你若果真有情,当现身出来一见,方不负我们平时情谊!”
袭人惊疑不定,忙推宝玉道,“你胡说什么,可是痴了?”
宝玉一把拉住袭人的手,“你没听到林妹妹在说话吗?你没听到吗?她刚才明明在我耳边说话来着!”
袭人顿感毛骨悚然,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不禁打了个哆嗦,暗忖道,“这么个暑热天,哪里来的这般阴冷的风,别真是林姑娘回来了!”
想到此,忙拉住宝玉,“你胡说什么,神灵岂可亵渎?林姑娘若知道,又该生气了。天晚了,再迟一会子,太阳就下山了,这园中荒芜,可不敢再耽误,快走罢。”
说着拉着宝玉匆匆出了潇湘馆,寻路出园。那宝玉犹自向后顾盼。
及至到了洞房,早有丫环婆子在门外等候,见宝玉来了,如得了活龙般,忙忙的推了进来,那周瑞家的将一杆秤塞在宝玉手里,便示意他去挑盖头。
宝玉站在宝钗面前,只见她身着红嫁衣,头顶鸳鸯喜帕,身上透出一股幽香,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不禁又想起黛玉,这情形,是梦里多次想象过的,只不过不是宝钗罢了。当下怔怔的站在那里,忍不住又要滴泪。袭人见此,忙上前拉住宝玉的手,帮着他一起把喜帕挑了,只见宝钗凤冠霞岥,低眉顺眼的坐着。袭人忙将宝玉按坐在宝钗旁,有喜娘上前将二人衣襟结在一起,又有两个喜娘上前向二人身上丢红枣桂圆花生瓜子等物,口中呐呐的念着吉祥话。袭人亲自将两杯栓了红线的酒送上,扶着宝玉喝了,又端上一碗面,让宝玉喂宝钗吃,有喜娘问,生吗?宝钗红了脸低着头不做声。
袭人笑道,“二女乃女乃,生吗?”。
宝钗只顾低着头,半晌才低低的模模糊糊的应了,“生。”
满屋众人都笑了。
至晚间,众人皆散了,莺儿便上前帮着宝钗更衣。宝钗见宝玉仍呆呆的坐着,便唤袭人进房,给宝玉月兑去礼服。宝钗卸去钗环,见宝玉呆呆的,不禁暗叹一口气,和袭人一起服侍着宝玉在里床睡了,自己在床外合衣躺下。
至次日天刚蒙蒙亮,便起身洗漱了,又推着宝玉起身,和丫头们一起伺候着宝玉更衣,一起到王夫人房中请安。
不多久,李纨凤姐也都到了,就都在王夫人房中用了早饭,又陪着喝茶闲聊。
正说的热闹,忽下人来报,说史家打发人来。王夫人奇道,“这早晚打发人来做什么?”
凤姐笑道,“想必是史大妹子打发人来贺喜的,昨儿个她并没来,说家里有事,只叫个婆子过来请了安。太太想想,这史大妹子自小和宝玉宝钗交好,如今他二人联了姻,她这做妹子的岂不开心?”
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便命请。不多时,来了两个婆子,跪下磕头,哭道,“禀太太和众位女乃女乃,我们姑爷昨儿个,没了!”
众人一惊,都站了起来,宝钗道,“你说什么?谁没了?你再说一遍!”
那婆子哭道,“昨儿个我们姑爷去狩猎,回来就嚷着心口疼,疼的满床打滚,至二更时分,没了!”
唬的众人都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宝钗忙又问道,“云妹妹怎样了?”
那婆子擦擦泪,叹道,“能怎样呢,我们姑娘哭的死去活来,昏过去好几次,这会子还在床上躺着,请医延治呢!”
宝钗听了,便回禀王夫人,要去看望湘云。
王夫人踌躇道,“那边刚咽过气,正报丧期间,你一个新媳妇,去了怕不吉利。”
宝钗再四道,“太太请放心,媳妇不讲究这些。媳妇与湘云情同亲姐妹,如今出了这等大事,哪里还顾及许多!云妹妹与姑爷情投意合,这会子热剌剌的去了,媳妇只怕云妹妹承受不住,别出了什么事才好!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太太就让我去吧!”
王夫人这才道,“好罢,就依你。只是你别太久留了。”又命婆子们好好跟着,见袭人在旁落泪,便命袭人也跟了去,“不枉了你自小服侍她一场。”袭人跪下叩头不提。
宝钗便带了袭人和众丫环婆子到卫府来,门上通报了,一直拉到二门方下车。只见白茫茫一片,卫府已齐府举了孝。宝钗也顾不上许多礼仪,带了袭人直奔湘云卧房。果见湘云蓬头垢面睡在床上,脸色雪白,闭了眼睛一声不吭。
宝钗上前唤道,“云妹妹,我看你来了!”
湘云闻言,略抬起眼皮,见是宝钗和袭人站在旁边,不禁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旁边服侍的众丫环婆子都舒了口气,“好了好了,少女乃女乃哭出来就好了。这憋了一夜一清早了。”
湘云坐起来,扑进宝钗怀里大哭,宝钗捋着湘云的头发,也落下泪来。
良久,湘云方止住哭声,有丫环拿过靠垫放在湘云身后,湘云靠了,揩了泪,抽抽噎噎的道,“难为姐姐这会子费心来看我。”
宝钗忙道,“自家姐妹,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出了这么档子事,我实在不放心……再,来看你不是应该的么。”
湘云落泪道,“我自小无父无母,跟叔父婶娘长大,不瞒姐姐,虽说是富里生富里长,也没委屈了我,只是平白的也看了不少白眼冷脸。如今大了,天可怜见,配了个才貌相当的如意郎君,他敬我我敬他的,感情深厚,我只以为从此劫满了,可谁知……”
说着又哭了起来。
宝钗等听了,想起她身世可怜,实与黛玉相仿,不禁也落下泪来。
三人对着脸哭了会子,还是宝钗强行擦了泪,又替湘云擦去眼泪,问道,“云妹妹,你今后怎么个打算?”
湘云苦笑道,“能怎样呢,我立志守寡了。这是我的命。”说到命字,心头一痛,只觉得满口苦涩,说不出的难受。
宝钗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唉!云妹妹,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身体好才是根本。”
湘云道,“身体好又如何?我与李纨大嫂子不同,她起码有个儿子,有个盼头,我呢!我孑然一身,才是无牵无挂的!”
宝钗听了这话头不好,湘云竟有出家之念,不禁皱眉思索,半晌,勉强笑道,“又是胡说了!你是这里堂堂少女乃女乃,又是史家的小姐,谁还敢小瞧了你不成!你且休胡思乱想,只管把身体养好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说毕站起来,道,“这也时候不早了,你们这也忙乱,我们就不添乱了,过两日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小心保重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湘云含泪点头,“宝姐姐慢走,袭人姐姐慢走。改日我好了,定亲自登门道谢。”
宝钗答应了,袭人上前,帮湘云捋捋头发,低低道了保重,便和宝钗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