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行 第九章 黎山旧友

作者 :

北梁帝京的奴隶交易场只在每个月中开放一次,买卖的大部分是适龄的男女,多被富贵人家买去做家丁、丫鬟。

他们中的有些人是流亡北梁的别国难民,出于自愿的,多半为家计,为糊口,也不乏卖身葬父之类常见的桥段.

凉月先后看到几桩双方都乐见其成的买卖,对那些难民来说,被大户人家甚至是官宦人家买去意味着半身的衣食至少是无忧了。

哪怕只是当个喂马的马夫,也好过担惊受怕凄风苦雨的流亡在外。

转了半条街,孟玄急急拨开人群找来了。

先瞧见凉月,打量了她身边的人几眼,才凑过去在孟景容耳边说了句什么,

景容听着听着,眉间微微皱起,他转头便对着凉月有些抱歉的笑,目光带着询问道:“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要同我一起么?”

凉月摇头:“我还是再看看。”

孟景容离去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身往她手里塞了点东西。

待他走远,凉月打开才发现是折好的一叠银票。

她已经习惯了孟少的出手阔绰,谁不爱钱啊,但是这一刻却有些鄙视,她自问是绝对不会帮这可恶的人口买卖增加交易的,况且她也不需要多个人伺候她。

凉月转了转,心中揣摩着若他日入得仕途,定要给皇帝老儿萧衍之上道折子取缔这市场,本次就当做考察民情了,好让未来的那道折子有理有据。

前方人头攒动,围成个圆圈,她不由得也挤上前去。

……人圈中一块空地上,跪着一堆人,个个表情木然。

凉月的视线逡巡过人堆,突然看到一角地上跪着的少女身子瘦弱,年方十六七岁,一脸菜色面目倒也清秀,眉梢一颗红痣。

少女的衣衫褴褛,尤其是上衣,映着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显然是被虐打过的痕迹。

她跪在那里,神情卑微且带着漠然。

看到人群中蓝袍的身影时,突然眼中一道光闪过,她紧盯着看了许久,突然三步并作两步的不顾脚上套着的铁链跪跑过去,死死抓住了凉月的腿,惹得身后买卖她的中年胖子一鞭子就抽了过来。

她胸口起伏,咬唇对着凉月道:“公子行行好,把我买了吧。”

身后的胖子又是一鞭子挥来,眼看着又要抽到她身上。

凉月倏然揪住了那根粗大的皮鞭,她俯子,细细端详眼前少女的容颜,尤其是眉梢那颗红痣,她不禁伸手抚上去,半晌才带了一丝惊喜一丝怀疑的道:“黎……小凤?”

少女带了几许脏污的脸有两行清泪淌下来,她不住的点头,眼神里满是激动。

胖子看出了端倪,上下打量一番凉月,面上堆了些笑道:“这位公子,你打算买她?”

凉月模出怀中的银票,数了几张,抬眼递给胖子道:“够么?”

胖子笑着接过,讨好地道:“这个数买个壮劳力都够了,何必买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丫头,她是个药罐子,我没在她身上挣着钱,倒是贴了不少药钱。”

救人要紧,凉月满心嫌恶却顾不得计较,又递出一张银票道:“再加你一张,赶紧把她脚上的链子解开。”

……凉月看着那铁链拷出的伤痕,有些颤抖的手取了帕子沾水清洗,小凤虽疼得满额都是汗,却咬牙不吭一声。

替小凤换了干净的衣裳,伤口都细细的上了金创药,凉月才顾得上跟她说话。

长治十七年,凉月的母亲秦秋婉带着她离开颜府回西秦。

彼时因听闻两国开战,秋婉将九岁的女儿凉月寄放在了旅途经过的黎山村,当时就住在在小凤的家中。

她家有两个孩子,小凤是长女,还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弟弟。

小凤跟凉月年龄相仿,两个孩子一见如故。

因为凉月只做短暂停留,不知道她母亲几时来接她回去,每当说起这个话题,她俩都很感伤,这个时候凉月总是安慰小凤说日后一定会回来找她。

黎山村是乱世里一方隐在世外的桃花源,因了周围大山环绕,路途崎岖,地形险峭,战火便从不曾蔓延到他们这里来。

可惜好运气终有用完的时候,凉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黎山村跟小凤快乐嬉戏的日子中。

紧接着,便是她人生中最不堪记起的一幕,就像做了个长梦醒来,霎时如坠阿鼻地狱。

遍地残垣,满目焦黑的村庄,她母亲的尸体就躺在她的身边。

凉月自己身受重伤,她挣扎着爬过去攥住母亲冰冷的手臂,分不清是伤重的痛还是心底的痛,直到昏死过去……

凉月有太多疑问要对小凤说,她一直想知道黎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母亲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为什么死的,可惜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回答她了。

如今突然出现的小凤仿佛是封存了这段记忆洪水的闸门,一旦打开,给她所纠结所希望能知道一切的疑问带来了一线希望。

小凤惨白了脸,告知凉月这些年她被辗转卖了几次。

当年的黎山村大火中她是唯一逃生的人,多亏她爹,就是黎山村的村长把女儿藏在了地窖里嘱咐她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她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几天后等她出来,凉月看到的那一幕同样在她眼中上演,整个村庄荡然无存。

小凤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也随着那一场大火不复存在。

年少失怙,家破人亡,满门抄斩的惨烈,满怀不与人说的心事,凉月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这一刻抱着旧友小凤,终于痛哭出声。

……左相府孟培炎书房,清慧撂下喝到一半的茶水,描金瓷杯应声而碎,杯底的小半已经化为碎粉,她望着桌上残茶,恨恨道:“司瑾萱那个贱人终有一天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孟培炎看着她,叹了口气道:“金师娘,这么些年,没想到你对她……”

一声金师娘,清慧面色一寒。

她百感交集地悲愤道:“江湖中人都道清音山是尼姑山,其实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放下过这桩心事,书生临死前交代我的两桩事,我到如今都没能办到,一桩是他最看重的弟子歆瑶死的不明不白,狗皇帝用难产而死四个字就掩盖了一切,一桩是景容的事,想起这事,我就……”

培炎目光淡然的看着她道:“景容近来还好,想是天门一派的内功心法颇有成效,近来倒是不见他发作,他自己也研习医理,如今只怕已经胜出宫中一干御医,说不定哪一天他能悟出解了那毒的方法也未可知。”

清慧皱眉苦笑道:“你当是普通毒药,除了那阴毒的南越隐宗皇室,还有谁能解这毒,你不要忘记这毒可是洛帝亲手研制。景容当年带兵出征,到底是哪个下的手,为什么我查了这么些年都没能查出来。”

“说起当年带兵出征的事,又是司瑾萱那个贱人干的好事,北梁的武将都死绝了么?要个未满十四岁的孩子带兵?”

清慧的手紧握成拳面色沉沉眼眶微有酸意。

“她倒是没怀疑过景容的出身,否则这些年大内少不得派出暗探刺杀,我这府里也不见得太平至此。“

孟培炎回避她的目光,低头喝了口茶。

“她是享尽贵宠高枕无忧,以为歆瑶跟孩子都死了,这世上只剩她的儿子可以继承大统。”

孟培炎摇头,神情萧瑟地道:“景容那孩子惊采绝艳,可惜心却不在江山社稷,这些年我越发看不明白这孩子的心思。撇开少时在天门修习的日子不说,自打西征回来,他整个人都变了个样,不瞒您说,我跟素菲都看不明白。”

“当初他执意要我救下颜时亮的女儿,那女女圭女圭倒也争气,先前还以为伤重要熬不过去了,没想到挺了过来,这些年在清音山,一干弟子中,她是我最满意的了。”

“哦,颜家的遗孤?”孟培炎双目一亮来了兴致道,“当初颜时亮藏着掖着的小女儿,他也算高明了,帝京都知道他家公子颜陵书,跟苏家的小儿子慕白的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这个小女儿却从未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培炎低头叹息道:“颜将军一门忠烈,到头来……这小女娃倒是命大,也不知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们是知道我性子的,忠烈不忠烈与我何相干,但是景容是书生临死前都记挂着的,别说他死去的娘歆瑶是要叫我师娘的,就是他师傅,天门那老道儿也是我故交,他当初西征回来伤的那么重还托付我救治那小女娃儿,我自是全力以赴,怎么忍心叫他失望。”

“不忍心叫谁失望啊?”清越低沉的话音未落,孟景容已经推门进来,他含笑看着清慧拱手行礼道:“师太,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清慧呆怔了片刻,才接话道:“……无……恙。”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凉月行最新章节 | 凉月行全文阅读 | 凉月行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