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快些赶路吧,”孟玄站在凉月身后催促了一声道。
南溪书院虽建在南溪山,却不似帝京一般的书院,均有大路能直达院门外,车马畅行无阻。
南溪的九千八百级台阶,一路穿过山林,绕过半山的镜湖,崖下的飞瀑,蜿蜒伸展。
这石阶自南溪书院几百年前创立时便存在了。
当时的第一任书院院长郑逸梅修筑这条石阶路便是给京中慕名而来求学的高官皇族贵亲之子的下马威。
若是雇人抬轿,被南溪神出鬼没的舍监们一旦发现,该生便取消入学资格,永不得入南溪。
说起这南溪书院的舍监,那更是一个传说。
据说他们善于乔装,在新生上山的一路隐匿各处,只差没竖起个牌子:“新生,注意舍监出没。”
可能是你在山中赶路时偶遇的一个路边砍柴的樵夫,可能是你在攀登时发现的跟你套近乎的同伴,也有可能你人品好或者当天天气恶劣,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庆幸不已的时候却在书院门口碰上个扫地的刁难你之类,总之各种可能。
他们会完成新生入学的第一次测试,对你做出初始的评估。
几百年南溪书院人才辈出,不是浪得虚名的。
历史长河中,虽朝代更替,南溪学子却无外乎都是江山画卷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笔。
凉月除夕那夜听孟景容谈起,便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个书院的确闻所未闻。
当时她好奇的对着他问道:“你怎的对书院这般了解,难不成你也是书院的学生?”
孟景容笑而不语,深黑的眸子温柔的看着她,倒是嘱咐了她一些报道之日的注意事项。
凉月知他不会是诳语,遂一一记在心里。
南溪山景秀美,蜿蜒的石阶一路行来,即使春寒料峭,凉月也觉身上微有汗沁,身后紧跟着奉命送她前来的孟玄更是大汗淋漓。
转了个弯就快到半山腰了。
凉月心有所系,站立在路边一堆高的山石上远远眺望帝京方向,尤其是左相府所在的位置。
孟玄揣测其意,犹豫的道:“秦公子,我家公子近来身体不适,本想亲自送您来的,事出无奈才派小的前来。”
纵山色幽深,一瞬间也抵不过凉月眸间刹那的森然。
两人静默,只闻得山风拂松而过的簇簇声。
凉月出神片刻才低语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家公子了,他到底是什么病?”语出带了几分黯哑,为这事她已困扰多日。
孟玄长长叹息了声:“公子幼年体质即远较一般人孱弱,我家大人多方求助未果,偶然的机缘,夫人带着小公子去玉佛寺上香时,遇到住持空净大师的好友,对方是世外高人,云游至帝京,收了公子为徒,且提出要让小公子去他师门留几年才能治好公子的病,相爷跟夫人为了公子的身体便勉强应允了。”
“不成想师门远在异域千里外,公子一走便是好几年,待他回京时,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体也调理好了。公子在那世外高人处习得许多奇门异术,例如医术,只怕帝京皇廷的一帮御医都望尘莫及,这事只得府中几人知,我是一个。”
“哦,”凉月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这么说来,他有好几年不在京中。”
“是啊,”孟玄点头道,“可惜好景不长,后续的事想来你也略知一二,长治十八年,公子奉了皇命带兵西征,那次征战几乎送掉性命,夏霆远将军把他带回帝京时说句不好听的,只剩一口气了。”
“不对啊,他既然有超绝医术,这么些年也该医治好了,况且左相府岂是寻常人家可比,有什么珍稀药材是找不到的。”
凉月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
“秦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孟玄迟疑片刻才道,“我家公子不是一般的病,他自战场回来,便身中……奇毒。”
凉月震惊,睁大眼死死看住孟玄道:“此话当真?是何人所为?”
“小的可不敢有半句假话,一直没能查出来,公子也不愿提及当时情形,”孟玄愤愤道:“就是那该死的西征,造孽啊!这些年来,公子用的是什么法子压制那毒性,小的不知,但是他毒发时的症状,我却略晓一二,他这么个人,心气高傲,自是不会将那些苦楚说与人知。”
孟玄眼中泛起泪光:“老爷跟夫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但是没人会点破,只要公子欢喜,他要怎么都好,公子师门的内功心法不凡,想是对压制那毒也有些助益。”
“若是有天能查明真相,我定会第一个将那下毒之人碎尸万段!”孟玄咬牙切齿道。
凉月眼中神色变幻莫测,寒澈山风里停步凝听。
孟玄接着道:“这么些年,公子深居简出话极少,只是到了去年底,整个人瞧着都精神起来,先是在西河街置了宅子,我瞅着似乎他心里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在他身边多年,多少对他有些了解。”
孟玄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小的还以为是公子终究找出了肃清余毒的法子,暗自替他开心了许久,庆幸上苍有眼。”
他低垂了眼帘道:“没想到就在大年初三那天,那一天,他原本命我驾车要来西河街宅子找您,没出他住的院子,突然间变了脸色,我看他咳得厉害,且不同于往日,双手紧紧按着胸口,似是喘不过气来,吓得我魂都掉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结果,结果,我竟瞧见他掩嘴的帕子上带了血……”
凉月浑然不觉双手已经随着孟玄的诉说紧紧拽了起来,宛若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一时间竟也心痛得无法呼吸。
可她不知道这莫名的心悸是从何而来。
她镇定了情绪,深吸了口气冷语道:“是他授意你说这些话的?”
孟玄凄凉笑道:“秦公子,瞧不出您是这么冷心的一个人,别说公子救了你,自你到帝京这么些日子来,他是怎么对你的,别的不说,光说这南溪书院,岂是你这样不明的身份半道能进的,他可是一心一意对你好。跟你说这些话,不为别的,只求你跟他见面时能对他好些。原本我还想求你去府里探望他,算了,当我没提过。”
凉月嘴角勾起,那笑容比孟玄还凄凉几分,她有无数话语找不到人倾诉,终究只是淡淡一句道:“趁着太阳没落山,赶路吧。”
孟玄漠然低头跟随她,听得她撂下一句:“今日耽误不得,等入了书院后首个归家日,若他还没好,我自会去探望。”
山路崎岖,不停往上攀登的脚步压制不住凉月心底的汹涌起伏。
怎么会那么巧,一样的身中奇毒,只不过凉月是自娘胎里带来,而他,是西征回来……
人生百年,都逃不开最终宿命的归属。
她从不成想,这世上还有一个跟她同病相怜的人。
是那惊采绝艳仙人之姿的孟景容么?
造化何其弄人?
她心底长叹,只觉凉意入骨化不开的愁绪升腾而来。
这么些年,不知道是清心诀起了效用还是她勤修母亲留下的内功套路,她的毒已经多年没有发作了,以至于她几乎都淡忘了小时候毒发时痛不欲生梦魇般的岁月。
当初年幼的她还身在颜府,就曾被预言活不过二十。
真要按那个预言推算,她剩下的不过是区区四年的时间,而她还有很多事……未完成。
凉月抱紧手臂,在寒风里不懈奋力的脚步。
有一滴清泪悄然滑过她白皙的脸庞,愿上苍垂怜能多给我一些时间,多一些再多一些,爹,娘,大哥,你们在天上可要看着我,佑护我。
山林间突然远远传来了一阵歌声,一听便知是浑厚的男音。
“弊裘尘土压征鞍鞭倦袅芦花。弓剑萧萧,一竟入烟霞。”
“动羁怀西风禾黍,秋水蒹葭。千点万点,老树寒鸦。”
“三行两行,写高寒呀呀雁落平沙。”
“曲岸西边近水涡,鱼网纶竿钓艖。”
“断桥东下傍溪沙,疏篱茅舍人家。”
“见满山满谷,红叶黄花。”
“正是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
歌声渐进,面前突然一片开阔,原是到了半山镜湖。
那歌声自是打湖边垂钓的一个中年男子处传来,那人身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袍,神情悠悠然写意自在。
凉月跟孟玄面面相觑,莫非可能也许这个就是传说中的书院舍监之一?
中年男子一甩鱼竿,上面空空如也连个饵都没有,天寒地冻,这镜湖水倒也没结冰。
他对着走近的凉月一指,高声道:“寒窗白丁,年年碰壁仕途衰,对下联。”
凉月愣怔,很快反应过来,略一思索便上前一步,冲那人恭敬地行了个礼,端端正正的答道:“朱门贵胄,岁岁亨通官运隆。”
“好小子!”男子朗声大笑,抬手正要冲凉月肩上拍去,迅即打量她一眼,突然狡黠一笑收回了手。
他对着凉月身后的孟玄摆手道,“只能送到这里,余下的路,要你家……公子,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