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安家人面上俱有几分严正,内宅的仆妇们个个屏声敛气,不敢生了半分差池。也难怪,南王的兵马把安府围得个水泄不通,那阵仗就算是一只蚂蚁也插翅难飞。
听说太子杜初昏迷不醒,生命危矣。
我偷偷溜进阿爷的书房,寻得一本出自史书钟家的《上古神兽拓本》,原来不假,鬼狮不仅嗜人血肉,还能迷人心智。《上古神兽拓本》有云,其乃鬼兽。鬼也,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露,毛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兽也,首也,其精气首于天,肉首于地,血首于水,脉首于泽,声首于雷,动作首于风,眼首于日月,骨首于木,筋首于山,齿首于石,油膏首于露,毛发首于草,呼吸之气化作灵气而归于天地之间。鬼与兽,一死物,一活物,一幽冥之亡灵,一天地之灵气,本相生相克,却合二为一,便生生死死,扭曲不止。鬼狮,凶恶也,啖人血肉,迷人心智,遇者亡。
我有几分心神不宁,也不知那人能否洪福齐天,逃过此劫。围墙上的青鸟,一声嘶鸣,已然飞远。可惜,我是围墙内的安家人,无论如何也是出不去的。
祠堂内香火袅绕,祖母捻着佛珠拜得虔诚,我虽已在此跪了两个时辰,也跟着祖母认认真真地磕了头。这次安家的安乐关的地方不是安府的柴房,换成了安家的祠堂,也不知是真犯了大错,还是安家一众终于意识到安乐的的确确是安家的嫡孙女。哎,也罢,此地香火鼎盛,我就当为那人祈福,为安家祈福吧。
祖母本是南国王室的远亲,显有尊贵,本家又善经营,商行遍布,除了富可敌国的陈家,其风头一时无二。祖母耳濡目染,从小精算,嫁来安家后,更为持家有道,深得阿爷尊重。
当日杜初活着出了地下之城,安家上下震惊。只要进了安家掌管的地下之城,安家要你五更死,你就活不出三更,无论本事如何。
杜初活着,虽九死一生,但说明安家的地下之城并非牢不可破,安家人自然是惶惶不安。并且那人知晓了安家最大的秘密,地下之城出入之路可以改换,豢养鬼狮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异神界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为祸的源头便是地下之城出路的秘密。那日祖母端坐上堂,手抚佛珠,几分慈眉善目,轻言轻语地问了一遍大姑母安北当日都有些什么人进了地下之城。
大姑母自然据实禀明。
祖母抬眼扫了一遍众人,最后看定安乐,一双眼顿生几分凌厉之色。安乐却安然坦荡,出口的秘密是我告知那人的,我也没打算隐瞒,只要祖母开口,我自是据实说来。可安家人实有些弯弯肠子,二话不说便唤人把我关进安家祠堂。二表哥最良善,与安乐也有几分真心诚意的交好,当即拦了押我人,跪在祖母面前,“外祖母——,表妹从小在外长大,哪里知晓安家这些秘事,望祖母明察。”
祖母抚了抚佛珠,“是不是她,外祖母自然会弄明白。”
阿爷看也未看我一眼,挥了挥手,我便被人拉去了祠堂。
跪在安府祠堂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表兄来安慰我一回,说得自然是些宽心话语,大姑母来训诫我一通,说得自然是些逆耳忠言,二姑母与二姑父来给了我好些脸色,说得自然是些难听之语,从头到尾我倒没有机会插嘴。最后出场的是我的祖母,焚香祷拜后,也终于开了口,“安府知道地下之城出口秘密的只有我,你阿爷,你大姑母安北和你父亲。其他人老身信得过,除了你。”祖母抚了抚佛珠,指着我扬声斥道,“你给老身据实交代!”
我移了移跪得有些发麻的腿,端正几分,“祖母不必如此,安乐并未想隐瞒什么。”我道,“那人与安乐有救命之恩,父亲常说,知恩图报乃君子,知恩不报实小人。况且太子杜初若真死在安家的地下之城,兹事体大,并非安家能一肩承担,即便……即便安家背后有北侯父子。”我道,“安家有可取之处才得北侯父子重用,若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北侯父子可不可靠也是后话。俗话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个中关系复杂莫测,各自都留有后路。安家……安家豢养鬼狮,既想制衡南王又想防备北侯。”
祖母脸色变了变,大概想不到我知晓如此之多安家秘密。
“祖母不必过多猜测,我父亲未向安乐透漏安家任何秘密,我知晓安家出口,也是那日进安家地下之城记下了进路,又从父亲曾经只言片语中揣测。至于鬼狮一事,瞒不住史书钟家就瞒不了天下人,如今上京到处是流言。”
祖母抚了抚佛珠,道:“你说得不错,安家恐怕要大祸临头。”她指了指外面,“如今外面全是南王府的兵马,虽碍于安家非普通的人家,兵马也只围不攻,可这般下马威,说明南王已盛怒,除非太子不死,若太子……太子死,安家必难逃。”祖母眯了眼,“但太子不死,安家豢养鬼狮,也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你说怎么办?”
我道:“除非太子醒来后三缄其口,否认流言。”
祖母缓缓睁了眼,道:“安家曾要取他性命,他又如何肯闭口!”祖母道,“如今之计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举兵!”
我委实吓了一跳,“祖母为何与安乐说这些?就不怕……不怕……不怕安乐……”
祖母却道:“我哪会不怕你背叛安家。你父亲那逆子,为了一女子竟然与安家势不两立。你是他女儿,血脉不假,也可能为了男子背弃安家。所以此步棋子乃险棋,生死关头,一步错便步步错。”
她向身后的贴身侍女轻呵了声,“拿来——”
一只手镯摆在我面前,我摇摇摆摆起身,“这是……是……母亲……母亲的镯子……”我哪里会不认得,这是父亲送给母亲唯一的东西,母亲十飞珍爱,从不离身。
祖母抓了我的左手,把那镯子套上,“你母亲说,见了这镯子安乐便知是她。”
“母亲……父亲……父亲和弟弟呢?”
“你父亲和弟弟,祖母自然会找到。但你母亲……祖母不喜欢……”
我的手被捏得生疼,“祖母这是要威胁安乐做什么?”
她一把甩开我,道:“我知你有话没说,是觉得没必要说。安家为一己之私做尽坏事,终有一天要血债血偿。”她道,“安家在血雨腥风的江湖能屹立几百年,善事要做,在明面上,坏事也得做,在暗面上。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不害人,人要害你,只能先发制人。”她道,“你表面柔软,性子倔强,却是安家最看得清处境的一个。你大表哥游手好闲,你二表哥不问世事,你三表姐心狠手辣,而你那二姑母和二姑父就是没脑袋的蠢东西,你大姑母我最看好,就是太过傲慢,带兵之忌,骄多必败。反而……反而最忤逆的几个最成器,你父亲谨慎聪明,有成大器之日,你……你姐姐钟三月更柳絮才高,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而你,良善通透,最得我心。”
她抚着我的脸颊,“可惜,你是最不喜安家之人。”
我道:“祖母如此看清事实,又何苦为难安乐?”
“孩子——,你生是安家人,死是安家鬼!”
我终是摇摇晃晃跪了下去,“祖母说吧!”
“借兵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