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三章 赏荷

作者 :

初夏,空气中有了一丝燠热。

木兰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婚期将至,要赶着把妆奁杂物从宜香院搬到观月轩,不巧这当口喜鹊得了风寒,因怕小姐染上,把她打发到别院住了。琬玉有洁癖,屋里的东西一律不许后院的下人沾手,大部分事务就落在了木兰身上,只苦了少女每天往返数次的来回。

修葺一新的观月轩极尽奢华,串角飞檐,斗拱重叠,门前竟然修了宽整的马道,可以驱车直接入园。从东北角精雕彩绘的大门楼进去,经过一道凸花青砖的照壁墙,入眼是一泓极大的清流池塘,满池碧荷翠叶,一道曲曲廊桥穿池而过,直通远处的走马转角楼。池塘西侧,修建了一座朱甍碧瓦的观月亭,三面借廊,两面凌空入水,一角画檐伸至池心,夜来闻香赏月甚好。

木兰抱着一个青瓷大花瓶,往书房慢慢走去,园子里栽种着山茶、缅桂,石榴、香橼等各种花树,四处草木芬芳,让人心情大好。走近转角楼细看,这里可谓园中之园,另有一道外墙相围,墙心粉白,檐口彩画,绘着金狮戏绣球,麒麟望芭蕉等精细图案,里面楼高两层,三进深,左修廊柱厢房,右建倒檐转角,书房和大厅设在一楼,二楼为寝居客房,走廊围着房子绕了一圈,房间阁阁相通,两楼之间还有个小花园,足不出户也能赏景。单就气势而言,转角楼算得上最妙的摆夷民居,足见曾慧义对新姑爷的刻意结纳。

安置完毕,木兰脚步轻快出了书房,想着新园子尚还无人,特意往荷塘中间的小桥走,一路赏看初夏新荷。她虽调到了上房,为着做事方便,还是作粗使丫鬟的打扮:粉白的盘扣衫子,天青色宽脚布裤,襟袖上绣了几瓣玉兰点缀。虽然穿得简慢,却也掩不住日渐招遥的容色,眉目间,隐然有了书卷的清气。

池塘中心,留有一大片水域,只种了数杆芦苇,远外是连天碧叶。日光下,蜻蜓儿轻巧地点出一圈圈的水波,惊得几尾锦鲤惊慌游走,少女看得有趣,顺手扯了一支长草逗弄鱼儿。

中午阳光晴好,渐渐晒得头顶发热。木兰把领口略解开了些,看看四周无人,索性月兑了鞋袜,坐在桥上,把一双脚儿踩进水里。顿时,一股清凉浸润全身,她双脚踢了个水花,随口念道:“女敕竹犹含粉,初荷未聚尘,莲香随坐卧,湖色映晨昏……”念罢,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悠闲。

正在惬意之间,突觉眼前一暗,似有阴影遮住了日头。木兰张开眼帘,顿时吓一大跳:有人正蹲在她旁边,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一霎不霎地凝视她,幽深的眼瞳里,映出湖水一样的碧色。

少女又惊又羞,低叫一声:“二少爷!”

看见她手足无措,少年菱唇边沿绽开笑颜:“我认得你”,他的声音柔和动听:“你有个弟弟叫柱儿,我听他吹过牧笛。”

也许是少年温和的话气,也许是他提到了柱儿,木兰不再惊慌,甚至大着胆子扫视了对方一眼。这个曾家最受欢迎的男儿,确实生得温润好看,乌发洁肤,细长剑眉下的眼睛黑如点漆,眉眼都像照画里描摹,难得的是不带一点矜贵之气。

“你不用怕,那边有个竹亭,我近来都在亭子里吹笛子玩,不是故意吓你。”二少爷温和地解释,指指手中的竹笛。桥上不远处,果然有一个碧色的竹亭,隐在荷叶里淡不可辩。

他很自然地伸手牵她起来,木兰略略犹豫一下,终于也伸出手去,就势起身。这是她第一次和陌生男子肌肤相触,指尖摩擦出微小的温度,一缕绯色浮上双颊,却见二少爷背转身去,给她留出穿鞋着袜的时间。

木兰整顿好后,见他还在背对自己。少女默默地福了一福,悄无生息地转身,一会,就隐在层层碧色之中。

好半天,少年才回过头来,只见一塘幽静岑寂,渺无佳人痕迹。

他忘不了,那长而密的睫毛张开的一瞬间,透出滟滟一波春水,清澈透明却又水润朦胧,刹那使一切芳华褪尽,水晶一样的瞳仁里,照出自己失神的面容,少女惊慌无助的神情,就像一头林间饮水受惊的小鹿,让人忍不住生出保护她的强烈愿望。

一抹笑颜挂上唇角,少年捡起地上的长草,学着她那般逗弄起鱼儿来。

晚饭后,琬玉在大厅焚香敬佛,木兰到院子里,收拾白天晾晒的冬衣。收到一半,隐约听见外面有响动,门槛下似乎有个黑影子,躲躲闪闪的,一会又没了。木兰心中生疑,猛然打开院门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烧火丫头苗苗蜷缩在门口,一身衣裳烂得不成样子,颈上尽是青紫的瘀痕,后背血肉模糊,显是受了鞭笞。苗苗见着木兰,口里啊啊低叫着,泪水断线般的往下淌,眼睛里全是哀求。

木兰一边流泪,一边把她扶进院里墙边靠着。她示意苗苗不要说话,警惕地先关了院门,再把苗苗搀扶到自己的屋子。杜娟走了以后,木兰便住了院墙边的小屋,夜来听门方便。她扶苗苗慢慢躺下,端来清水喂了几口,这才动作轻柔地清理伤势。

擦洗干净面庞,其实苗苗也生得眉青目秀,只是身量赢弱瘦小,不如同龄孩子发育得好。再看伤势,鞭笞中夹有掐痕,好些伤口已经凝固,血块和衣服沾连到一起,不得已,木兰只能用剪子挑开,痛得苗苗小脸扭曲成一团,口中嘶嘶抽着冷气。

木兰含泪放缓手势,不知苗苗惹恼了哪个主子,下手竟然如此歹毒。她一路清理下去,突然掩口低呼,只见苗苗的*,还在汩汩流血。少女心痛如炙,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八九成,咽了口泪水问:“是大少爷这头禽兽……对不对?”

苗苗红肿的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她像只负伤的小兽,拼命啊啊点头叫着,身子却往后绻缩。木兰张张嘴,却找不到语言,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用了半个多时辰,清理包扎伤势,又取了件旧衣给苗苗换上,看着她昏沉地睡去,木兰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窗外暮色四起,木兰沉浸在满心悲痛中,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房里已多了一人。当她抬头看清那人背光中的面容时,就直直地跪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良久,才听见琬玉风一样的声音:“起来吧,她可以留下。”

也许是对杜娟的事心存愧疚,这次,琬玉态度坚决,不仅向二夫人讨要了苗苗,还请了郎中疗伤,木兰从中看出小姐外冷内热的性子,心底油然生出一份感激。

宜香院里最难搬的,就是一摞摞的线装古书。早饭刚过,木兰给苗苗喝完清粥,就紧着做事去了。她吃力地抱着一大摞书进了观月轩,刚转过斗彩门楼,照壁后头就冒出一个人来,眉眼弯弯地笑看着她。

曾振南温润的眉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唇红齿白,俊美异常。经历了苗苗的悲惨境遇,木兰对曾家的少爷都生出了憎恨,何况还有杜娟的事心存芥蒂,更不愿和他多话。偏偏这二少爷像是跟定了她,频频在她面前出现。

木兰手里捧着东西无法施礼,嘴上客气而冷淡地道:“奴婢请二少爷让道!”

“把书给我,我帮你搬。”曾振南很是热心,撩起袍角掖在腰上,伸出手来欲接。

“你是主子,我是下人,哪里敢劳动少爷的金玉之体,请少爷让道吧!”木兰不卑不亢地说,神情冷淡。

曾振南愣了一下,双手停在半空。少女眉宇间有明显的疏冷,不像上次,羞赧地把手交到了他的掌心。这府里的下人,哪个不是对他眉花眼笑,还没受过如此冷遇,一时让他下不来台。

“也好,”他笑眯眯地侧身,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正要去琬妹妹的书房瞧瞧,你领路吧。”

木兰并不理她,只管一个人往前走,曾振南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少女穿着藕色团花衫子,乌黑的头发简单挽个髻,连支簪子都没佩,只用把木梳别住。发髻下面,露出一截玉白的颈子,窈窕的腰身不堪一握,行走时,少女衣衫扯动起点点褶皱,像波光般晃进他的眼里。

不一会,他发现少女的脚步慢了,有点气咻咻的,后颈上隐约现出几点汗珠,让他暗暗心痛。

木兰捧着书走了半天,双手早就酸软得不行,她想找个地方歇歇手,又怕身后的少爷寻了由头来搭腔。正在左右为难,后面的人已大步赶超上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抢过她怀中的书。

她懒得和少爷有肢体纠葛,加上全身乏力,也就由他去了。这下,变成二少爷抱着东西走在前,木兰慢慢地跟在后。

到了书房,木兰也不说话,照着琬玉交待的类别放置。她身量娇小,有够不到高处的,刚掂起脚尖,曾振南就抢过来搁上书架,两人配合倒还默契。

刚好拿到一本《木兰词》,曾振南偷眼看她脸色平静,尖尖的下巴像个白莲花瓣似的,不着言语的模样温雅清丽,就大着胆子开口问:“你叫木兰是不是?”

少女微一颌首,眼波略微流转,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又有点心软,放缓语气道:“二少爷请回吧,奴婢今天事多,不好陪你闲聊。”曾振南一摆手,“不碍事,你忙你的,我就在这里看看琬妹妹的藏书。”

等到木兰再去取书回来,二少爷早早就候在照壁旁,熟门熟路地抢过书去。她完全没办法,心里后悔不迭,为什么昨日要去赏荷相遇?眼下,要怎么才能摆月兑呢?

曾振南跟了她整整一天,反正少女脸靥凝霜,就是不说话。到了黄昏,书也搬了多半,木兰正色道:“奴婢要回去了,求少爷明儿千万别来帮忙,被人看见,麻烦就大了!”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丢下曾振南独个儿发呆。

晚上,她在烛光下为苗苗敷药,刚刚结痂的伤口不好清理,小丫头痛得嘶嘶冷颤。木兰心痛之余,暗恨下手之人的狠毒心肠,有钱人家的少爷,哪个不是拿下人做玩物?她看着摇曳的烛火,对自己的未卜的命运也充满了忧色。

第二天,二少爷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木兰松了口气。

黄昏时,照壁后头又钻出了熟悉的身影,曾振南唇角弯弯,递过来一只细长的大红锦囊。“送给你的!”他笑得开心,温润的轮廓被霞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煞是好看。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木兰不接,冷冰冰的回说,语气里没有半点温度。

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泼来,少年唇角的笑容还不及消褪,他眨眨眼,耐着性子劝说:“你好歹打开看一看,我花了一天功夫找来的,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那大红的颜色,深深刺痛了木兰的眼,让她想起苗苗身上的血痕,心里有一股怒气,热腾腾地猛升上来,声线不自觉地提高了:“收回你的东西吧,我不稀罕!”

少年的笑容消失了,眉头浮上阴霾,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他面色发青地缓缓开口:“木兰,我费尽心神找来的东西,你哪怕看一眼啊,在你心里,我就那样不堪吗?”。

想到杜娟的境遇,木兰冷然一笑,带了嘲讽地反诘:“你以为,这府里人人都会对你曲意奉承,都该理所应当地喜欢你吗?”。

二少爷一双清澄眼眸,因这句话而危险地眯细,沉声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反感?至少,你要说一个不喜欢我的理由?”

木兰并不回答,只是漠然地扭头无语,浓密的睫毛轻颤着,隐藏着不屑和轻视。

曾振南眸子里溢出清寒,逼前一步,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你很怕我,是吗?”。

木兰下意识地躲闪,脚下青苔湿滑,她步伐踉跄着往后跌倒,身体失衡的瞬间,一股力量往前一带,倒进一个密实的怀抱。娇小的躯体被单手紧紧环住,下颌被另一只手托起,脸庞以四十五度的姿态,对上了压下来的凌厉眼神,曾振南耳语般的在她鬓边低啮:“我发誓,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少女细瓷一样皮肤,因为愤怒而变得粉红,眼睛里闪耀着两点火花,她一反平时的柔弱,轻蔑地破颜一笑:“凭你?”她一字一句的吐出:“就算我死了,你也拿不到我的心!”。

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曾振南爱怜更甚,心中好一阵懊恼,他只是想保护她,怎么弄得让场面如此悲愤呢?怀中少女说话时,口形圆润娇女敕,双唇如同嫣红的玫瑰花瓣,让他有吻下去的冲动。他放开手,退后一步,眼神中含了一丝诡谲:“既然你这么有决心,我们打赌如何?”

木兰并不畏惧,勇敢地和他对视,一连三句反诘:“赌什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曾振南似在斟酌言辞,静思半晌,信心十足地开口:“一年之内,如果你没能爱上我,算我输,我给足你全部契期的工钱,放你走。反之,你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好!说到做到。”木兰毫不犹豫地答应,转身就走。

“慢点!”曾振南拦住了她,神情带着狡狤:“哎,我说,你既然和我打了赌,总要留出时间来和我相处,不然,怎么能证明你的坚定意志呢?”木兰一时语塞,正在措辞如何反驳,二少爷又振振有词地说:“打个比方,两个人比武,需要双方当着面,一招一式地比划,最后才能定输羸。如果一方总是躲着,老不见面,这场比武就毫无意义了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完,他把锦囊往她手里一塞,动作霸道,语气不容推辞:“明天,我还来帮你搬东西。”不待少女开口,自己先抬脚走人。

木兰无声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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