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二十二章 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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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唬得赶紧来扶喜鹊,着急道:“好姐姐,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呀?我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

喜鹊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只是埋头嘤嘤低泣,急得木兰跺脚道:“你先起来,就算有事求我,也得起来说话呀!”这才连推带搡把喜鹊弄到床边坐下,见她还是哭得梨花带雨,颊边的头发都被泪水濡湿了,全然没有白天的活泼神气,木兰叹一口气,伸出手去替她整理发丝,放慢语调温言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给我听,说出来也好有个商量!”

喜鹊这才抽抽噎噎地道:“求你救救杜娟吧!今儿我见着她了……姐姐好可怜呀……”

一晃杜娟离开半年了,她是和喜鹊一道卖身进府的,杜娟略长两岁,平日行事稳重些,对喜鹊多有照拂,两人同病相怜亲如姐妹,难怪喜鹊要如此心伤。木兰好言劝慰一阵,喜鹊才断续道出详情。

上午她和小段子直奔南街花市,这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花草。小段子常来,花农们围着他一阵亲热寒暄。大家晓得他在曾家当差,出得起价钱,账房上银子也给得爽快,都争相推荐自家的品种。

小段子细细挑了几株,谈好数目后让花农送到府里领钱,带着喜鹊出了花市,由南向北往城边而去,一边给喜鹊讲些茶花常识。原来名品大都养在深井之中,识货的买家直接到花农院中选购,若是运气好,还能遇着深山里挖出的绝世品种,价钱却不比集市上贵多少。

喜鹊听得有趣,说笑间着左饶右行,来到一条深井小巷。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小不等的花园,清洌的泉水在门口流过,各色山茶争奇斗艳、灿如丹霞,绿叶红英伸出墙外连成花巷,老远就闻着沁人花香。

小段子敲开一处门庭,年老的花农笑迎上来,院里花木扶疏,蜂蝶萦绕,栽种的果然都是市上少见的品种,喜鹊喜得连声夸好!如此走了几处院落,方购得数株上品满意而出。

其时正午已过,两人饿得饥肠辘辘,小段子找了处安静的棚舍用饭。他头回和喜鹊出门,处处殷情示好,把喜鹊哄得芳心大悦。饭后本想早点回府,小花匠却另有打算,直说日头尚早,难得出来一回,不如去东头集市上逛逛。喜鹊想想便同意了,她虽没有月钱,曾家逢年过节对下人皆有红封,这些年也攒了几个,想去置办点女儿家的用物。

小花匠带着喜鹊穿街绕巷,抄近路往集市而去,没留意走的是一条烟花巷,每家门口挂着一串红灯笼,门楣上刻着院名,都是些俗艳的风月名称。这卖笑也分几等,大理城中最大的为天香楼,养着各色佳丽和清馆伶人,是达官富贾才去得起的销金窟;中等的有锦花窑,里面也不乏相貌水灵的姑娘,客人多为偷情寻欢的酸生秀才,有点家底却不阔绰。最次的就是这烟花巷,家家半掩门户,大白天也作生意,价钱极为便宜,光顾的都是些底层的贩夫走卒,以及讨不起婆姨的粗鄙汉子。

这条烟花巷又称芙蓉巷,每家的老鸨都是年老色衰的妓女,年轻时攒了两个小钱,却又没遇上赎身的恩客,老了便自赎出来,到这芙蓉巷中租下一个院落,用手头积蓄买上三两个姑娘,开门做起了这等皮肉营生。

此时生意颇为冷清,巷道中飘浮着低廉的脂粉味,与适才的幽巷花香天差地别。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行至转角处,有扇小红门半开,门柱上倚着个嗑瓜子儿的老鸨,见着小段子先走出来,以为他是一人独行,扭摆着迎上来道:“客官且进来歇息,我这里的姑娘个个都赛天仙,包管让你快活销魂!”边说边上来拉扯,嘴里喷出丝丝口沫。

小段子不曾见过如此阵仗,生怕后头的喜鹊误会,赶紧挣月兑开来,老鸨哪里肯放,扯起嗓子吆喝道:“翠红!明珠!快出来招呼客人哪!”

小红门里应声出来两人,先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半老娇娘,打扮得满头珠翠花枝招展,上来帮着老鸨拉扯,嘴里娇声道:“小郎君生得这般精壮,等下我姐妹俩定会好生伺候……”靠近了看,那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抹得惨白,嘴巴涂得腥红,眉梢有一道疤痕竭力遮涂起来,开口之间白粉簌簌往下掉。

小段子刚用过饭,被刺鼻的脂粉呛得反胃,皱着眉后退两步,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老鸨察颜观色,以为他是嫌翠红不入眼,几步将后来的姑娘拉出来,使劲往他怀里推搡,满脸堆笑道:“这位明珠姑娘可是水灵得很,整条芙蓉巷里也找不出这般貌美的……”

喜鹊在后面看得分明,心头起火正欲上前喝骂,恰与明珠打个照面,顿时愣在原地。

那明珠身着葱绿色绸缎抹胸,上面绣着大红牡丹,外面罩了层薄如蝉翼的淡绿纱衣,隐约可见的白腻肌肤,让人生出狎念。她腰间系了条烟绿百花裙,做工很是粗糙,一张瓜子脸画得红白分明,口脂鲜艳欲滴,身子却哆嗦着直往后躲,不是杜娟是谁?老鸨看见明珠磨蹭,犹自瞪着眼吼道:“死丫头,不卖力伺候等下有你好看!”

杜娟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喜鹊,一时羞愧无已,扭身跑回了院落。小段子急急向喜鹊解释道:“不关我事,是她们来拉我的!”老鸨和翠红这才悻悻放手,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嘟囔道:“这后生看着老实,却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货色……”

小段子入府时杜娟已经走了,故而他不认得。喜鹊又痛又急,拉他到墙根说了原委,想去求那老鸨见上杜娟一面。小花匠心思活络,晓得老鸨向来认钱不认人,他原本带着些散碎银两,想给喜鹊买点胭脂水粉,这会全掏出来交涉。见了银子老鸨果然变了嘴脸,笑逐颜开请他俩进去,里头有龟奴守着,也不怕这两雏儿有甚举动。

院里只得三间小房,混合着汗臭和不知名的怪味,让人作呕。一个粗壮的大汉坐在院中,双眼铜铃般虎视眈耽。他用手一指东侧的小房,那门上挂着粉色的帘子,上面绣有明珠阁三个字,已经脏得不见颜色。

喜鹊正欲进去,杜娟却先挑门出来了,脸上犹带泪痕,凄然道:“里头太污秽了,小心脏了妹妹的眼睛……还是早点回去吧!”

喜鹊如何肯走,哽咽着道了声姐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反是杜娟平静下来,拉她到院墙边的水渠坐下,掩了掩衣襟苦笑道:“姐姐命苦,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了,这辈子,你我还能见上一面……也算不白活了!”

日光下细细看来,杜娟脸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原先丰满的双颊微陷,眼睛里已有了血丝,那是日日熬夜所致。才半年光景,在这烟花地里没日没夜地卖着身子,原先的青春少女,很快就失却了水润的颜色,要不了多久,就该像翠红那样半人半鬼了吧?

再看杜娟头上所戴,也都是些大红大绿的俗艳珠花,喜鹊越打量越辛酸,流泪道:“怪我没用,姐姐跳进火炕却救不了……我真恨这个世道!为什么二夫人的心这么狠?”

“妹妹别这么想,怪我自个命不好,动了攀高枝的心思,不然哪有今天的下场。”杜娟瞟了瞟大汉,撩起衣襟给喜鹊看,腰间背上都有青紫的瘀痕,她压低声音道:“落到了这种地方,就是想死都不能,若不是要留着我的命来挣钱,龟奴早都把我打死了……日子一长,我也死心了,就这么活一天算一天吧……”

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了杜娟生不如死的境遇,喜鹊流着泪,暗自打定了主意,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你且再忍耐一阵,我自会想法来赎你出去……以后日头还长,千万别作践了自个!”

杜娟摇摇头,脸上尽是绝望:“妹妹不用折腾了,我这条残花败柳之躯,就算跳出了娼门,又有哪户人家肯收留……我早就认命不作它想,只是苟且活着罢了,你还是快回去吧。”

小段子在门口频频张望,眉宇间透着担心。杜娟心下明瞭,对着喜鹊真心贺道:“那后生不错,一看就是个心眼实在的,妹妹找对了人,可别错过了姻缘!”

喜鹊还想说两句,门口老鸨已拖长了声音道:“张大官人里边请!明珠,出来接客了!给我打起精神好生伺候着。”

杜娟脸色苍白,用力握了握喜鹊的手,几步进到屋子里去。那张大官人大刺刺走了进来,五大三粗光着臂膀,腰上戴着一个皮围裙,周身油光光的一股臊气,原是个杀猪卖肉的屠夫,嘴里兀自喊道:“明珠小美人,想死我了!”说着一头钻进房中。

小屋并不隔音,里面的调笑清晰可闻。杀猪匠粗鲁不堪,嘴里尽是**,夹杂着衣裙撕拉,杜娟只是一声不吭。

真正见着了来往的客人,才知道这里直如炼狱般可怕,喜鹊又悲又骇呆在窗下,老鸨拉长了脸,阴阳怪气地拖着嗓子道:“这听墙根也是要另花银子的……”龟奴恶狠狠地把眼睛瞪过来,小段子赶忙拉着她走了,小红门里传出讥笑之声。

喜鹊一步一挪出了芙蓉巷,想到悲处便落泪不止,哪里还有逛集的心情。她一路思来想去,只能求木兰去请二少爷相助,杜娟的事本就因曾振南而起,也只有他才拿得出赎金,除此别无它法。当下眼巴巴地望着木兰,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一颗明珠暗坠风尘,木兰早就听得落泪了,拉着喜鹊的手道:“你放心,二少爷一回来我就去求他,不要说杜娟和我姐妹一场,就是冲你这份情意,这事我也帮定了……”

喜鹊这才长出一口气,凄然叹道:“木兰你心肠好,福气也好……不像我和姐姐都是苦命人,生了这终生为奴的命!”

“别说这些看轻自个的话,难道做下人的就不活了?”木兰埋怨般安慰道:“咱们只管尽好自个的本份,天上自有菩萨照应呢。”

“若能救得杜娟,木兰你就是我的菩萨,我天天放在心里供着!”喜鹊说着又要下跪,木兰劝阻不迭地恼道:“看你这性子,你我哪需要那些虚礼,往后不定我还有事求你呢。”

“你要我做什么仅管说,刀山火海我都敢去。”喜鹊认真地道:“我家本在昆明,从小娘去得早,爹娶了后娘对我打骂有加,我是不堪后娘折磨,逃到大理自愿卖身为奴的,好歹没什么牵挂。”

木兰是想托她照顾苗苗,其实就是不说,喜鹊也会尽心帮衬。当下把话题扯回来道:“咱们还得想想,这杜娟赎出来后如何安置,回府是不行了,她家里可还有别人?”

“杜娟身世可怜呀!”喜鹊说着又红了眼圈:“姐姐是本地人,家里除了爹娘还有个哥哥,不想洱海三年无收,全家和灾民一道出门投亲,遇着途中山贼劫道,爹娘都被贼人所害,兄妹两被压在死人堆里,才算躲过一劫。”

“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姐姐时运太不济了!”喜鹊抹了一把泪水叹道:“哥哥带着她乞讨,一路又遇着大批流民,两人在流民中走散,杜娟饿得急了,人牙子用一块馍馍把她拐走,本来要卖进窑子,恰好曾家要用丫头,人牙子便三两银子把她卖了。杜娟一直庆幸没掉进青楼,谁知……还是躲不过命啊!这些年杜娟常念叨她哥,也不知是生是死……”

十年前,最后一场大沼恶战后,转瞬家国倾覆,沧海横流,不知导致了多少饿孚流民!

木兰心里涌起百般滋味,当年的罪魁祸首正躲在某处角落,试图操纵大理明日的命运,这一次历史还会重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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