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宫褚色的大门历经风雨的浸染,不复往昔的繁华热烈。明昭原是在萱歌的陪同下在宫中四处闲逛,不知为何就走到了这里。
他长久地停驻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看看,那扇大门封闭着他曾经所有的四年生涯。母妃白氏死在了里面,他也是从那个地方,被侍卫用刀架住脖子拖往梦魇般阴冷潮湿,阴森恐怖的地牢。
然后有一天,坚不可摧的皇宫地牢遭遇了一轮又一轮的激烈冲击,以至于康思鸣听后勃然大怒,调动散布康颂各处暗卫的力量,却没找出关于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
厚重的铁门上传来一阵又一阵锲而不舍的劈啪声,一声沉闷的重物坠落声,门被人从外面缓慢推了开来。
那时他正蜷缩在地牢的一角,被无边的恐惧包围,浑身颤抖,冷饿交加,以为自己随时随刻都会死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血淋淋的手,但他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干瞪着它,甚至害怕地忘了闭上眼睛。
“孩子,我是来救你出去的。”那人见他还活着,暗自松了一口气,沧桑的脸上浮着一层温暖的笑容,那时他真的感觉地牢不再那么冷、那么暗,因为下一刻他已经被来人抱进了温暖踏实的怀里。
“闭上眼睛,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那人对他低声嘱咐道,提着手里的刀冲了过去。耳旁响起各种杀戮的声音,他将头深埋在他的臂弯,一把不知从哪个方向刺来的剑贴着他的脸朝那人的左臂切下,他毫无知觉用尽全身的力气攒紧那只手,直到他们逃了出去,那人虚弱地叫他睁开眼睛,扔掉手里的东西,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住是一只残肢!
他死死看着盯月光下那只阴森发白的手臂,漆黑的鲜血顺着端口流淌、凝固、与他的袖管绞在了一起。
那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从他手里掰了下来,随手扔在了身后,而后混混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围杂草丛生,充斥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月亮长了一层毛,散发着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仿佛重新投身那方地牢,不过身旁多了个人做伴,他紧紧依偎在那人身旁,抓住他湿漉漉的衣角,竟也缓慢进入睡眠。
第二日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久违的温暖柔软的床上、盖着带有阳光味道的被子。
他以为这是在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
那个丢了一条左臂的人看起来分外虚弱,却给他带来了香喷喷的烧饼,冲着他温暖一笑,“我是你母妃的弟弟,你的舅舅白仲思,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接过烧饼吃掉,乖巧地拉着他空荡荡的袖管。两人一路乔装,赶了很长时间的路,进入一座深山,开始了炼狱般的生涯。
原来一番颠沛流离,他不过是从狼窝转移到了虎穴。
舅舅对他管教甚严,每天逼迫他练武,常常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一旦没有达到他的要求,他总能想出各种办法将他折磨地死去活来。
有时候他真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可舅舅说,他们还有血仇未报,如果他死掉了,地下白门数百人的冤魂会整天围绕着他,用千百倍残忍冷酷的方式来折磨他。
如果死后更痛苦,那就顽强地活下去吧。那时他想只要杀掉康思鸣,为白府报了仇,他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舅舅从各地搜罗来各种武功秘籍让他修炼,整整十年的时间,他的生命中只有练武一件事。
十四岁那年舅舅将他带回皇城,递给了他一把剑,然后在城外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静等他的好消息。
他竟然还记得去宣和殿的路,将剑伸进每一个阻挡了前行路途的人的胸膛,一路下来,双眼早就杀地赤红。
宣和殿,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将剑指向他的鼻尖。
康思鸣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最终软化下来,转为一片沉痛。
“昭儿,是我的昭儿回来了!”
那一刻他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的名字,叫他昭儿。
但舅舅就在宫外,还有无数条怨灵阴魂不散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他用力抽回剑,跳上屋顶,不辨方向往前狂奔。
他不敢去见舅舅,直跑得前方再也没有了路,一堵高崖静静地横亘在他面前,也许这便是宿命,他挣扎犹豫一个时辰,终于下定决心,纵身一跃。
醒来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升上了天堂。生平第一次对头顶的神明生出一丝感激,他早知自己恶行累累,上天却网开一面,没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历经天雷地火、也让他下刀山上油锅。
他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有了新的名字-----阿呆,新的身份----萧清痕的贴身护卫。
他不再有舅舅督促没日没夜地练武,起初那些怨灵不时在脑海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却被一个女孩子轻松化解了。只要呆在她身边,看着她瘦弱倔强的背影,他的心就不再战栗害怕。
萱歌一直静默地守在一旁,过了很长时间,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袖子,“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想进去看看。”兜兜转转一圈,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双眸染上一丝水汽,回来究竟是对还是错,他其实并没有想地很明白。
萱歌踌躇了会儿,握住了他的手,“如果避不过去,不管前方有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勇敢地去面对。”
“萱歌,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明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道。
她笑了笑,“也许是因为你的母亲是我的堂姊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我是您的贴身婢女,护你安全周全本是分内之事。”
“唔!谢谢你!”他拉着她的手,发现正门外的侧门时虚掩着的,有宫人出入,便从那个地方走了进去。
他愕然立在原地,眼前是一个花园,连里面种植的鲜花都和十六年前一模一样!
明昭牵着她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一个身姿佝偻、一头白发的老婆婆正在吃力地从井里汲水。明昭见状松开她的手,走到井旁,拉住绳子往上提。
“谢谢小哥!”老婆婆的脸要比她的头发年轻很多,明昭看她的脸,最多四十来岁的模样。她当然也看清了他的脸,突然扔了桶,脚步仓皇后退,同时惊声尖叫起来:“有鬼!鬼啊!”
事出突然,明昭和萱歌都愣在当地,待他们反应过来,老婆婆随手抄起一根扁担,朝着他的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拍去。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了扁担上,她突然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萱歌急忙赶了上去,摁着他坐在一个石凳上,用水润湿手绢洗净他的额头,又上了些随身携带的药末。
“殿下,奴婢有罪,没有保护好您!”她的声音有丝颤抖,几乎要哭了出来。
明昭尚在浑噩中,全副的精力被老婆婆满面的泪痕所吸引。她垂足顿胸地哭着,蜡黄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是她!是她!”他神色痛苦地看着那浑浊的双目上一双阴冷的眸子,嘴里不住呢喃:“是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