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搭着许大小姐的马车,一路赶往县府衙,既要忍受路面的颠簸,又要对许大小姐无休止的言语骚扰做出回应,内心苦不堪言。
反观冬子就要惬意许多了。
谷凡心想,要是被骚扰的是冬子,她也会很愉快的。
谷凡暗暗祈祷,县府衙快点到吧。
可是天不遂人愿,或者说老天以折磨人为乐趣,走到一半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马车停停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半天没有动静,就只能代表一种状况——在现代称其为“堵车”。
谷凡心想,古代已经发达成这样了,居然也会堵车了?
等了一会儿,刘英不耐烦了,对车娘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谷凡马上狗腿地说:“小的去!”借以逃出生天。
许英似笑非笑地看着谷凡,顿时让谷凡很是不安,心说:这个主应该不会是那种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性子吧?
好在许英也就是笑笑,然后大方地一挥手,“罢了,你去看看吧,瞧这小脸儿煞白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怎么虐待你了。”
谷凡如逢大赦,一躬身跳出了马车,耳里还听到许大小姐同冬子说:“瞧她那样儿,坐个车难受成那样儿,看来是没有富贵命啊!”
是是是,我没有富贵命!车马颠簸事小,您老的言语荼毒才是最狠的啊,冬子啊,你自求多福吧。
谷凡下了车,才发现前面还堵着两辆,看来还真是有点现代交通大堵塞的味道。往前走了两步,入眼就是那个熟悉到不行的身影——
“舒儿——”谷凡差点月兑口而出,却因为看到了颜舒身边的两人而及时地闭上了嘴。
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许二公子同——李家大小姐。
谷凡沉默了,这个时候她除了旁观,竟然不能做任何事。
只听颜舒冷声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辈子也就这性子,改不了了。再说只听说不好的要改,从来没有听说过好的也要改,颜舒自问这性子还是挺好的,当然更不会改了!”
李浩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刚想说什么,却被挽住了胳膊,便听许二公子接口道:“妻主也是好意,颜哥哥,你还是听不进别人的话。我们不管说什么,你总以为是恶意的,我们知道颜哥哥傲气,可是有的时候,傲气也不能顶饭吃,你这样只是苦了自己!”
李浩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打断,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颜舒笑了一下,扫视了一眼两人相挽的手臂,抬起眼睛道:“傲气当然不能顶饭吃,但傲气可以让我活得舒心自在,我活得坦坦荡荡,不比畏缩着陪小心、有点风吹草动就惶恐不安好吗?你说是不是,许二公子?”
李浩感到自己的手臂微紧了一下,暗暗皱了下眉,但也没有说什么。
许二公子甜笑了下,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抚过脖颈上的明珠,“颜哥哥,你看,这还是当初你让与我的珍珠项链呢,我可喜欢了,恨不能时时戴在身上,还未谢谢颜哥哥呢!”
两人相争这么多年,什么话、什么事最能打击到对方,都没有比他们自己更清楚了。
颜舒顿感心里一痛,当日低价割舍的撕心裂肺,至今仍能清晰地感觉到。
李浩把手臂从许二公子那里收回来,许二公子微侧半张脸,偷偷打量,面上不动半分神色。
颜舒握紧双手,咬紧了牙,目光紧紧盯着许二公子脖颈上的珍珠项链,忽而笑道:“我倒是真的见识到了二公子对这项链的喜爱,这可是新珠打造的,当日是那般光彩夺目。却没有想到,到了二公子手里,才不过短短两年,就已经开始泛了黄了!二公子,这珍珠最是娇贵不过,再爱也要小心呵护才是,可不能口里说着爱,手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然,再宝贵的东西,最后也要打碎的!”
说完,也不看他们夫妻二人是何种神情,转身就走。
谷凡看到颜舒迎面走来,想要迎上去安慰,却不想颜舒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仿佛没有看到谷凡一样。
谷凡浑身一僵,她不知道颜舒是没有看到她,还是气她不肯挺身而出,放任他自己面对这两人的侮辱。
谷凡心里不是不想帮颜舒说话,可是她知道以自己许记伙计的身份万万不能出面,不然颜舒就更难堪了!
谷凡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许记,蔚县哪里不能打工?
谷凡转身追去,却见颜舒站在巷尾不知与谁说话,然后就上了不知谁家的马车,追逐的脚步不由地停住了。
前面的马车已经动了,谷凡抬眼,看见许大小姐正拉开车帘冲她招手。谷凡有那么一瞬间地冲动想要掉头就走,但看了看那辆停在巷尾的马车,顿时冷静下来,往许大小姐的马车那边走去。
谷凡上了马车,许英也只是瞄了谷凡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马车晃晃悠悠地继续前行,许英闭上了眼睛,养起神来,仿佛一路上喋喋不休的人根本不是她。
冬子看了看谷凡的脸色,又有东家在前,什么也没敢问。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冷凝之极。
马车里的那个男子,年纪已经不算轻了,当然也不是说他老了,而是相较于水葱一样的十六七年华,他的确已经不算年轻了。
当然,颜舒的年纪也不是那十六七的水葱年纪,如果他可以在两年前把自己嫁掉的话,那当然是,可如今他也马上就要二十了。
二十岁,在这个时候已经不算小了。
他与那个男子其实也就是五六岁的差距,但却像隔着两个时代。
那个男子的心已经开始苍老,而颜舒还对生活有着期待。
颜舒当然知道那个男子是谁,就如同那个男子也知道颜舒是谁一样,尽管这的确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这辆马车上透出淡淡的茶香,颜舒就算再不懂茶,也会知道茶香需要长年累月的熏染才能透得出来,整个蔚县还有谁家的马车会带着茶香呢?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男子看着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复杂,有打量,有好奇,也有一点点的怨与伤。
用颜舒的眼光来看,眼前的这个男子是相当出色的,清清淡淡,不骄不傲,就算是面对着自己,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愤恨。颜舒自忖,换位而处,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刘相公,你叫我上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颜舒面对这个男子,心里自是有愧的,当然比不上对着许二公子时的坦然。
刘相公看着颜舒,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看看你。”
用我的眼睛看看你。
听到过太多关于颜舒的传闻,有好的,也有坏的,他听过了,也就算了,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的品性是可以从的言行举止看出端倪的。
眼前这个人无疑是傲气的。面对同样的处境,他自问做不到如此凌厉的还击。但人与人是不同的,他也没有必要如此不是吗?他从来不屑于口舌之争,那是无意义的。就如同自己的妻主一个又一个的纳小侍,他也从来没有半句反对。
他反对有用吗?没有,徒伤感情。
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妻主将那些小侍一个一个地纳入房中,冷眼看着他们得意、他们失望、他们争宠,直至他们被妻主遗忘。
只有他,始终是她的夫,从来没有变过。
两年前,他的妻主突然对一个男子产生了兴趣,要娶他做侧室。这是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但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更受点重视罢了,迟早也会如那些小侍一样,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有点意外的是,他的妻主居然被拒绝了。在那样的处境之下,还拒绝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好事,他不知该说那人是聪明还是蠢笨。但莫名其妙的是,他的妻主竟然容忍下来了,还借给他房子住,一借就是两年,依然兴趣不减。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他其实还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不过是一个更有趣的游戏罢了,毕竟他的妻主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可是,当他的妻主为了那个男人又置下了一处相邻的房产时,他突然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他承认他怕了、慌了,于是他病了。
他的妻主回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放下心来,因为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耐。
是的,在她的心里,他的确是重要的,因为他是她的夫,但好像也没有更多了。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去看看那个男子,究竟是怎样一个男子那么轻易地吸引住了他妻主的眼神,并且久久不愿移开。
他其实也有他的傲气,他不愿意像一个蠢夫一样,寻上门去,那样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输了。
也许是上天看到了他心底迫切的期望,竟然在这样的一个时间里,让他遇上了那个男子。
他看到了他的凌厉与傲气,他的美艳与光芒!
的确是可以吸引住任何一个女人的目光。
他怀疑那个李姓女子的眼睛是瞎了吗,居然会舍弃这样的一个男子!还是说在女人眼里,永远财势才是最重的?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男人。而他居然在那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愧疚?
他突然想笑了,这个男人有什么好愧疚的!毕竟他拒绝了他的妻主不是吗?
可是,他还是想问问,他既然不肯接受他的妻主,为什么又不拒绝她的房子,还是说他与他的妻主都看走了眼,其实只是这个男人手段高超?
他遵从心底的意愿,把他的疑问诉诸于口,“颜公子,人们常说,傲气与骨气是相携相生的,刚刚我看到了公子的傲气,那么想问问公子的骨气在哪里?”
颜舒早料到这位刘相公不会真的只是想看看他而已,当然对他的话也不感意外,只是对于他的含蓄还是有那么一点的诧异。
颜舒笑了下,这一点他同刘逢很像呢,都有点君子作派。
刘相公显然没有想到颜舒听到如些尖刻的问题,居然还笑的出来,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都说我傲气,其实我从来不真的觉得我傲气,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事,我只是在坚持我认为我应该坚持的事,我只是在我觉得不应该低头的时候没有低头,我只是在我觉得应该挺直腰杆的时候挺直了腰杆。刘相公,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傲气,那么我的确是傲气的!至于你说的骨气——如果有人对我说‘嗟,来食!’那么我一定不会接受,但如果有人用一种善意的帮助姿态,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矫情,毕竟我真的需要!如果接受了这份善意的帮助,可以使我、使我的父亲都可以免于许多麻烦,那么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但如果这份善意超出了我可以回馈的,那么我只有拒绝、再拒绝。如果这不能算是一种骨气的话,那么我的确是没有骨气的。如果这可以算是一种骨气的话,那么称之为是我颜舒的骨气。我的骨气不屈从于权,不屈从于势,不屈从于财,只屈从于心!”
颜舒的一大段话让刘相公沉默了下来,就连打量的目光也收了回来,陷入沉思。
他刚刚的话的确有刁难的意思,但是他没有想到颜舒会回给他这样一段话。
他的心里徒然升起一股热气,就像是沉寂多年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一样,但又有一股寒气从头而下,让他冷热交加,无所适从。
他仿佛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子最吸引人的地方,令他又爱又怕。
他必须把这个男子严密地排挤在大门之外,不能给他任何一点点的机会,那会是灭顶之灾。
刘相公轻笑了起来,淡然而释怀,“颜公子,是我的话过分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颜舒也笑了起来,美丽而张扬,“刘相公,能得你的理解,我十分感激。”
“茶行里有事,我家妻主嘱咐我先来,方不失礼,没想到居然会遇到颜公子,也算是咱们的一场缘份。今日能得公子的一番话,我也算安下心来。将来不管有什么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请不要吝于开口,我一定鼎力相助!”刘相公拉过颜舒的手,亲切地说。
颜舒自然表示感激。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找我,找我的妻主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也一定很乐意相帮。”刘相公捂着嘴笑了。
颜舒摇摇头,叹道:“我又不傻,有刘相公不计回报的相助,还需要刘夫人的帮忙吗?我相信刘夫人帮得到的,刘相公一样可以。在此多谢刘相公的古道热肠。”
刘相公点点头,“难得你我投缘,可惜我还要去府衙,不能同颜公子多说了。颜公子千万不要客气,有麻烦,只管来寻我!”
颜舒再次道谢,两人方才别过。
看颜舒下了车,一直不敢插口的侍人才小声说:“主夫大人,为什么要帮那个颜公子啊?那个狐狸精,勾引夫人,您还承诺要帮他,您也太好心了!”
刘相公瞪了那侍人一眼,责道:“你懂什么?只有他挺直了腰杆,才能彻底地绝了妻主的想望!他的腰杆挺得越直,他就越不可能接受妻主。我当然要帮他,真心诚意地帮,帮他站得高、站得直!”
侍人偷偷嘀咕了一句什么,刘相公严声道:“若他有事相求,你不许于中瞒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听到了没有!”
侍人连忙称是。
刘相公放松肩膀,靠在车背上,半闭起眼睛,似在休息,又似在思考着什么。
暗中使坏,登门示威,从来都不是上策,釜底抽薪才最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