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县的府衙并不算大,府衙后面的府邸也宽敞不到哪儿去。
这时聚集了县里的各富绅、大富户,可想有多局促,如此一来,更让人模不清陈县令意欲何为。
府邸只有两进,后面既然是内宅,那么当然就只有各亲眷可以进去了。
谷凡跟着许大小姐,当然只能挤在外院。
就连许大小姐都只能得一个凳子坐,她这个小厮只能忍受着被人挤来挤去的命运了。好在,跟她一样的还有好多,多少安慰了下受伤的心灵。
人越来越多,多得所有的小厮都被清了场,在座各位也算有头有脸的,但是谁也没敢有异议。谷凡与冬子总算安然退出。
谷凡本来想听听陈县令要发表何种讲话,感受一下古代宴会的氛围,这一下也泡了汤了。
府邸外全是马车和等候的小厮,无聊的众人只能百无聊赖地互相打量,谷凡与冬子对视了一眼,很聪明地躲到府邸后门处,虽然被看看也掉不了一块肉,但是不爽啊。
两人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冬子突然说:“刚刚马车外的事情,大小姐看到了!”
谷凡心一跳,干涩地说:“你是说,看到我想追上去拉舒儿?”
冬子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也不只这些,从你一出去,大小姐就掀开车帘看了。就算听不到说什么,但一定都看到了。一开始,只是沉默,接着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我也不知道大小姐都看到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忙下了车,就看到你想追着颜公子而去,不知为何又停下了脚步。然后,大小姐就招手让咱们回来了。”
谷凡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听冬子说话,直到冬子说完了,才轻声说:“冬子,我决定要离开许记了。”
冬子没有表示诧异,“我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我本来也没想过会是这么早,我还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人也不认识几个。但是今天发生的事,让我不得不离开,我无法继续忍受自己以许记伙计的身份去见舒儿。”谷凡干巴巴地说着,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谷凡,我来帮你吧。”冬子这么说。
谷凡一怔,摇摇头,“冬子,我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连工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我连自己都快负担不起了,真的不能带你一起走。”
“我不要工钱,我手里还有余钱。”冬子坚持。
谷凡转过头看向冬子,不是不感动,但是她不能这么草率地让冬子加入进来,“冬子,我有必须走的理由,而你没有!再说,胡掌柜对咱们不薄,你能像我一样,连个招呼也不提前打一个,就甩头离开吗?就算要走,也该给胡掌柜时间,让她再找伙计。当我有头绪和眉目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找你的!我答应过你的事,我没有忘记。”
冬子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跟谷凡说:“好,我听你的,先同胡掌柜打招呼,再去找你。”
谷凡知道一时半刻劝不动冬子,也不再多说。而此时,谷凡想的是另一件事,她离开了许记,以后要住在哪里?
她第一个想到的地方自然是颜舒那里,可是她真这么明目张胆地住进去,颜舒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如果不去,那么今天晚上,她就已经无处可去。
谷凡正在烦恼,忽然听到嘎吱一声门响,谷凡抬头一眼,只见府邸后门打开了一道小缝,然后慢慢打开,好像害怕动静太大惊动人一样。
不会是看着县衙事忙,来顺手牵羊的吧?
要真是这样,谷凡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胆子大,偷到县衙来了,真不是一般人做得出的事。
冬子怕是同她一个想法,不光眼睛紧盯着后门,拳头都握紧了。
门慢慢打开了,从里面快速地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想转身关门,却发现有两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我、我不是贼……”
听到那一声怯怯的解释,谷凡与冬子都笑了,要是贼都像他这样,全天下的捕快做梦都得笑醒了。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看起来有点不知世事的天真,脸圆圆的,很是可爱。谷凡觉得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冬子点点自己的脑门,笑道:“我想到你是谁了,那天陈县令刚到蔚县的时候,你当众送了陈县令一块手绢!你是想趁着县衙大宴的机会,偷偷来会陈县令!”
那男孩子听到冬子的话,差点没蹦起来,“都是你们这些人传那些无聊的瞎话,连累的我,连门也出不了!”
谷凡听到冬子的话也是又惊诧又哭笑不得,原来那八卦的主角竟是一个如此小的男孩子,亏她们说得有板有眼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有此可见,流言的可相信度有多低。
冬子尴尬地抓抓头发,嘿嘿地笑:“也不是我说的,县里的人都那么说,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你做出那种举动,由不得人不误会啊!”
“是你们想法龌龊,还胡赖别人!我不过是看我娘被你们这些人围得太紧了,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了,给她送块帕子而已,瞧瞧你们都传成什么样儿了。害得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说是等这股风过去再说。害得我得偷偷模模地溜出来!”话说完了,男孩子顿时懊恼不已,自己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这再让她们把自己扭送回去,今天不就白忙了吗?他到哪再找这么好的机会呀!
感情这位小爷是县令大人的公子啊!
谷凡与冬子对视一眼,深感棘手。她们若装没看见,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她们难辞其咎;她们若劝这小公子回去,眼下必定得罪了他,县令公子哎,不是那么好得罪的啊。
谷凡轻咳了一声,试着沟通,“小公子,小的们若是装看不见,出了什么问题,就算是县令大人不为难,我们俩也于心不安啊!若是陈大人与夫君在宴中突然发现公子不在,那还不大乱吗?小公子想想,这么重要的场合,小公子不见了,会不会耽误大人的事啊?不若小公子先回去,待宴会过后,大大方方地带人出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好吗?”。
那小公子一听可能会给自己的娘亲带来麻烦,不禁犹豫起来,自己的娘亲很不容易的,他帮不了娘亲也就算了,再拖了娘的后腿……再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趁着娘与爹都忙的时候,才能偷跑出来,就此放弃,又有那么点不甘心。
气鼓鼓地瞪着谷凡与冬子两人,“要是没有遇到你们两个就好了!”他没想到那些事,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跑出去玩了。
谷凡一见这小公子蛮好说话的,登时放下心来,看来他是不会乱跑了。
小公子恨恨地转身要回去,突然又转过身来,怀疑地看着谷凡二人,“对了,你们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守在我们家后门啊?你们不会想要做什么坏事吧?”
谷凡心想自己长了一张坏人脸吗?自己怎么看自己都不是作奸犯科的料啊!
“我们是许记脂粉铺的伙计,在此等东家呢。”冬子答道。
小公子撇了撇嘴,“当我那么好骗呢,伙计小厮都在前门那等着呢,我早打听好了。快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家后门?”
这小公子也不想想,她们要真是坏人,还同他在这里混说,不是跑了,就是把他绑起来了。
“真的,我的确是许记的伙计,因为前门人太多,我们俩躲个清静,反正这宴会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谷凡端起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说。
小公子的眼睛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移来移去,一会儿拍手笑道:“我记起来了,我去过许记的,”说着一指谷凡,“还是你招待的呢,给我看了一堆粉,我一盒也没买,你也没有生气!我记得你呢!”
谷凡愕然,听了小公子的话,仔细想了想,怪道自己觉得他眼熟呢,果真见过,还是自己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呢。自己的记性还没有一个孩子好,真是惭愧。
可是,她分明记得,这小公子来许记的时间好早呢,那时陈县令还没有到呢,难道说陈县令早到了,而她们不知道?那可就真是惊爆了!
小公子确认了两人的身份,顿时安下心来,一招手叫两人过去。
谷凡和冬子只好往前走了两步。
小公子在门槛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反正我今天也是出不去了,不如你们陪我说说话,给我讲讲蔚县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吧。”
小公子有谈性,她二人只得相陪。
谷凡与冬子一左一右蹲在小公子旁边,开始了一问一答的对话。
冬子说了很多趣事,加上口齿伶俐,甚是精彩,连谷凡都听得津津有味。
小公子听得开心,便也同她们搭起话来,问他什么,他知道的也会告诉她们。
“我早就听说你们许记的凝霜粉特别的好,真的吗?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上次去,我也没看到。”小公子好奇地问。
谷凡摇摇头,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见过,有没有那么好,我也不知道。”
冬子提议,“小公子若是喜欢,我们东家肯定会送上来的,小公子还怕看不到?”
小公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得意,“娘从不收商贩送的礼。娘说,收了人家的礼,办的事就依不了自己的心!为一些阿堵物违了自己的心,不值当!”
谷凡的眼睛眨了眨,心想这陈县令倒颇有点文人风骨,只是也太不合时宜了。若想做纯文人,就不应该做官,做了官,又想依心而为,不说绝对不可能,但也不太容易实现了。
也许这陈县令不好财,却好名?
罢了,人生在世,总要有一好的,好名,好的还是清名,总不是坏事。
然后小公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瞒着娘和爹,央姐姐带我来的,我想看看那凝霜粉,反正你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就算看了,你们也不会想到县令公子喜欢,拿来讨我娘欢心。”
是啊,哪个男孩子不爱漂亮呢,会有好奇心最正常不过,难为他还能想到不能给自己母亲添麻烦,提前那么长时间偷偷来看,等陈县令到了,只怕早忘记了他光顾过了。
“其实小公子不用粉也很好看的,实在不必执著于它。”谷凡真心地说。她从来不觉得把脸抹得煞白,有什么好的。
小公子垂下头,扭着衣角说:“我爹也跟我这么说,他不用,我也没得用。”
小公子不开心了,谷凡与冬子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听一声叹息自小公子身后而起,小公子一惊,立马站了起来,慌慌地推门进去了。门开处,恍惚看到一袭青蓝色的衣裳一闪而过,谷凡听到小公子急急地说:“爹,我没有抱怨的意思,你不要生我的气……”
谷凡与冬子站直身子,两下无言。
一会儿,冬子先开口:“听起来,这陈县令倒是一个不错的人。”
谷凡点点头,人不错,就不知能不能为蔚县百姓做点实事,自己一个小老百姓,且看着吧。
午宴结束的出乎意料的早,许英同一众人相谈甚欢地出来,走到自家的马车前,一拱手作别。
谷凡与冬子听到动静,已经候了有一会儿了。
许英同冬子说:“我和谷凡有话要说,你自去吧,今日放你半天假。”
冬子一愣,看了谷凡一眼,躬身去了。
谷凡陪同许英上了马车,许英半倚着靠背,却是半天无话。
马车晃悠着开走了,谷凡也不急,她不知道许英要同她说什么,也许是质问,她不知道。
“认识颜舒?”许英终于开口,不咸不淡,也看不出喜怒。
谷凡也没打算瞒,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是的。”
“今日过后,留不住了吧,打算去哪儿?”许英直接挑明,没有绕圈子。
谷凡也不知道去哪儿,所以只能沉默。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不知道。”
许英坐直身子,盯着谷凡的眼睛,轻声问:“看到那一幕,很生气吧?”
谷凡毫不避讳地与许英对视,肯定地说:“是的。”
“所以你忍不住了,是吗?你想离开,想离开这个让你难堪的地方,离开这个让你无法光明正大的维护自己心爱之人的地方,是吗?”。
谷凡的心思就像透明地摆在许英面前一样,可是在许英面前,她一点都不想遮掩,因为那个给她心爱之人难堪的人,是她的弟弟!如果颜舒与许二公子是对立的,那么她与许大小姐必然对立,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是的。”
许英叹息,微闭了一双眼,“多好啊。”
谷凡不解许英话里的意味,按说她的行为对于许记来说算得上是一种背叛,许英有理由愤怒,可是没有,在她的脸上,她的话里,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
谷凡又一次见到了许大小姐的怪,心思太怪了。
“知道为什么胡掌柜不肯重用你吗?”。许英睁开眼睛,笑道。
谷凡想了下,说:“也许是觉得我不堪大用吧。”
许英摇头,再摇头,然后带着点讥笑的味道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呢?”
“我真不知道。”
许英看了谷凡半晌,感到谷凡似乎是真心的,无奈地说:“你以为你天天到颜舒那里报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谷凡恍然,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人家不说,不代表人家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冬子说了胡掌柜她们看重他之后,却再也没有了动静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开了我呢?”
许英嗤笑,“她们啊,有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你一个小伙计翻得起什么浪,何必绝你生计呢。”
“那么给我涨工钱,是大小姐的意思,还是胡掌柜的意思呢?”
“说了这么半天,终于听到一句问到点子上的话了。我先不回答,你觉得呢?”
许英的话让谷凡羞愧,自己是如此的迟钝,都得人家什么都挑明了,自己才琢磨过味来。
谷凡想了下,说:“是大小姐的意思。”
许英满意地点点头,“总算不是太笨。”
胡掌柜说到底也是给人家打工的,东家不发话,她哪敢留自己这样一个心在颜的人,还给自己涨工钱。可是知道了这一点的谷凡,更加不明白这位许大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大小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这人脑子有时着实不太灵光,也许你觉得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可是我真不见得想得明白。”
许英本是等着谷凡再说点聪明话,可是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失了谈话的兴致。
许英不说话了,谷凡也找不到什么要说的,其实她同许大小姐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一个东家,一个伙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