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舒推荐之人却是颜家昔日的花匠,这花匠很有几分怪癖,不喜同人多言,与花草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与人。年纪已有五十多了,却一直没有成亲,仿佛花草就是她的恋人与家人。
这位花匠姓钱,但本人却不爱钱。
两年前,颜家败了之后,颜宅转手出去,多数的下人都留在原来的颜宅,现在的赵宅。钱花匠就是少数离开的人之一,也是被赵姓家主再三挽留、却没有留住的人。
钱花匠莳弄花草可是一绝,离开赵家后,也曾有人重金招揽,却没能得到首肯,宁愿过着一幢茅屋两袖风的日子。
是的,茅屋。钱花匠住在村子里,守着村前村后的二十亩地,日子是相当悠闲的。因为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昔年手里攒下的钱,便被她置了二十亩地,还是上好的麦田,亩产能达二百六七十斤的。也不用她自己种,坐着等收成就是。
要不,为什么说她有怪癖呢?有钱买二十亩上好的麦田,没钱给自己盖间瓦房?偏住什么茅草屋,嫌冬天不够漏风是不是?
谁也说不清她在想什么,但是任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一流的花匠。
谷凡听了颜舒的描述,很琢磨了一下这位钱花匠的心态,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这位钱花匠有点原来那个时代艺术家的风采。也许她正是把莳弄花草,当作一种艺术,才能达到超出常人的高度。
可是她种玫瑰,不论从目的,还是从行为过程,她都不认为有哪点可以同艺术挂上钩。那样一个人,想把她请来,可不是一件易事。
颜舒主意出了,人也推荐了,接下来的事,要靠的就是谷凡自己了。
谷凡把这件事思前想后了许久,觉得还是去亲眼看看那位钱花匠再说。
钱花匠住的村子在四平山的东边,称为东旺村。
这个村子的确也很兴旺,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里,算是比较富足的。田地也比较肥,每户每年打的粮食都不少,别村的小子都以能嫁入东旺村为荣。
此时正是麦子秋收的季节,基本上是全家老小齐上阵,村子里反倒没几个人。这钱花匠是不去自己收麦子的,也不去看管着,悠闲地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眼睛一闭,晒着太阳。
谷凡站在篱笆外面,就可以看到钱花匠惬意的神情。篱笆院里没养鸡鸭一般的家禽,谷凡倒是不以为异,可是连一株花草也无,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听颜舒话里的意思,这钱花匠颇有几分痴性,最是一个惜花爱花之人,如何自己家中却不种呢?
谷凡还站在篱笆外费思量,却听见一声不咸不淡的询问耳边响起,“姑娘在我门前打量许久,可是有什么事吗?”。
谷凡寻声望去,不知钱花匠何时睁开了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没有温度的。
她的话是客气的,但语气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谷凡赶忙恭敬地回答:“请问可是钱花匠?”
钱花匠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这里只有钱农妇,没有钱花匠。”显然并不高兴别人称她旧日身份,或者说是另一种拒绝的方式。
谷凡陪着笑脸道:“那我称您钱伯母可好?”
“套什么近乎,第一次见面,哪来的那么亲近,油嘴滑舌。”钱花匠似乎已经失去了与她交谈的兴趣,起身拍拍衣袖,夹起小板凳便往屋里走。
谷凡见钱花匠要走,急了,在外面大声说:“舒儿称您为伯母,想来我称您一声伯母也不为过?”
钱花匠闻言站住身子,半回头地问:“你说的舒儿是谁?”
谷凡悄然松了口气,“自然是颜家公子,颜舒!”
钱花匠转过身来,往谷凡这边走了走,与谷凡隔着篱笆对望,“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是他叫你来的?”
谷凡对上钱花匠灼灼的目光,脸上不由红了红,小声说:“就是……我喜欢他……”
谷凡这边不好意思呢,钱花匠却不耐烦了,“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不?”
好直接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问话。
谷凡目光下移,羞赧地说:“应该喜欢的……”
“年纪轻轻的,说话这么不痛快,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应该不应该!我看颜哥儿挺利索一个人,怎么和你这么一个吭吭叽叽的人搅一块去了!”钱花匠话说得不客气,态度去缓和下来了,伸手拉开篱笆门,“行了,进来吧,有什么话里面说去。”
谷凡赶紧跟了进去,房里也是简陋之极,除了必要的几样简单家什,多一件余物也无。
“随便坐吧。”钱花匠头也不回地出去,给谷凡倒了杯清水回来。
谷凡双手接过,这才小心坐下。
钱花匠将谷凡好生一番打量,然后摇摇头,叹息:“这哥儿爱俏的毛病可当真不好,瞧你这单薄样儿,以后不定得令颜哥多苦呢。”
谷凡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脸,尴尬地笑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颜舒并不是看上了自己的这张脸。
钱花匠感慨一番,又问:“可是颜哥儿有什么为难之处?”
谷凡摇了摇头,观这钱花匠也是个痛快之人,打算开门见山,直说来意,“不是颜哥儿有为难之处,却是小女有求钱伯母!”
“为了种花?”钱花匠也直言不讳。
谷凡点点头,“还请钱伯母不吝相助!”
钱花匠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知,我已有两年多不触任何花草了?”
“不知道。”谷凡转而又说,“但我知道钱伯母不管手艺丢下几年,依然是这蔚县里首屈一指的花匠!”
“这颜哥儿倒是对我有信心。”钱花匠微笑道。
谷凡见钱花匠的脸上露出了真情实意的笑模样,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
“不过,离开赵家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不再莳弄花草了。看在颜哥儿的面子上,我本不该说这句话,可是我既已两年不触花草,也就没打算再开了这个戒。”钱花匠指指谷凡面前的水杯,“喝点水,就回去吧。算我老钱,对不起颜哥儿的厚爱了。”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谷凡拿起水杯,润了润喉,她可没有打算就这么回去。
出身社会她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微笑,第二件事便是低头。
在钱花匠面前,她只有低头,或可挽回一二。颜舒指给了她一条路,能不能走下去,只能看她自己了。
“钱伯母,你不肯答应也无妨,可否看在舒儿的面子,同我说两句话,哪怕是言语上的些许指点,都可以让小女茅塞顿开。小女也实在是求助无门,方在舒儿的指点下来寻钱伯母的,就当指点晚辈了,可以吗?”。扮小作可怜,也只有面对面冷心热的人才管用。虽然同钱花匠只说过几句话,但看得出这钱花匠是个真爽性子,兴许可以求得她心软。
钱花匠沉默了一下,才说:“若是连句话也容不得你说,但显得我薄情了。我虽不能出去,但与你说几句话也是可以的。你有何麻烦,说来听听!”
谷凡便把她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坦诚给钱花匠。所谓人有几分真心实意,从她话里透出的信息有多少,便可以轻易看出。
谷凡把她的计划说得如此详细,显然也是没有把钱花匠当外人,也不担心她把消息透露出去,这对于初次见面的彼此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信任。
钱花匠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有几分感动,甚至萌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再次出山,助她一臂之力。可她推拒之话在前,让她自己就此推翻,她也拉不下这个脸来。而且那刺玫花,她也是见过,也曾观察琢磨过的,心里的确也不是多么喜欢。这样她的冲动就又少了几分。等谷凡说完,钱花匠的心情又平复下来了。
可是钱花匠不得不说,谷凡的这个想法的确是很不错的。
这刺玫花有没有谷凡说的那么多好处,她且不论,单只这花田的设想就是比较可行的。这刺玫花易成活,也没有兰草那么娇贵,一种几十亩听起来挺为难,但真要找到诀窍,人力物力上也费不上太多。只是她从来没有种花的经验,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却是此事中最艰难的一部分了。
转而又想,若是不为难,也不会来找自己了。这么一来,心里又有几分得意。
谷凡看钱花匠脸上风云变幻,忽喜忽忧,忽烦忽恼,心里正不得主意,却听到钱花匠开口,心里不由大定。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真要做起来,也不是不可为。可是单凭你与颜哥儿二人,却如何也不能成事。我纵是指点你们几分,但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何止天差地别。你需要想清楚!”
谷凡听钱花匠话里又软了几分,心下暗喜,“小女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千难万难。也非小女好高骛远,不肯踏实做事,只是想到舒儿昔日容华,如今却只能落得受人奚落,心酸不已,纵不能大富大贵,也要保舒儿衣食无忧。加之新任县令却是个廉洁爱民之人,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遇,若我此时不能将之抓住,我纵愿给舒儿千般疼爱,也不过一句口头空话而已。难得舒儿信任,我若做不出一番事业,如何对得此舒儿对我百般情义。”
钱花匠站起身来,背抄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方停。
“你可知为何有人重金相请,我都不愿出山?”
这正是谷凡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钱花匠是个爱花之人,却狠得下心思,不再触碰花草,这就如同爱泳之人不再接触水,喜文之人不再拿笔作书,这何止煎熬二字啊。
“我实不解。因而来前,也是多方思量,就是到了伯母门前,也在犹豫不止。我不知此次拜访,会不会对伯母造成不好的影响,心里甚为不安。”
钱花匠看谷凡满是焦躁不安,也不打算看她为难,宽言道:“倒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心里不甘不忍不愿!”
“请教伯母!”此结不解,请钱花匠出山必会再起波澜。
“你可知,对于一个花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钱花匠不答反问。
精湛的技术?细心的照料?谷凡暗暗摇头,不会是这些的,对于一个普通花匠来说,可能技艺才是最关心的,但对于工、钱花匠这样一个一流的花匠来说,寻常花匠所思所想必不能得到她的认同,她原本优于其他花匠的就是那一份独特。人言怪癖,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
谷凡只知道要在那一行里做出头来,必定要爱那一行,只有爱,才会有无穷的动力。
“我觉得,是爱花的心吧。如果一个花匠连花都不爱,她如何知道花最需要的是什么?花也是需要爱的,爱它,它才能更美丽!”
钱花匠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谷凡会说出这么一番感性的话,但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爱花,才能惜花;惜花,才不忍看花受伤。如此而已。”
谷凡顿感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她种玫瑰,是要摘的,吃它,用它,借它的香,偷它的艳,如何称得上爱花惜花?
“人皆道我有我怪癖,实则不忍自己精心陪护的花所落非人之手,饱受欺凌。两年前,颜宅易主,我本也想求个安生,加之舍不下自己一手照料的花,先时也没有准备走。可是有一天,我看到那赵家小公子,不知因何气怒,将我耗费多年心血、一时一刻不敢疏忽的花,折的折、毁的毁,大朵大朵的花瓣凌落一地,你能想像得到我的心有多痛吗?我再也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可笑那赵家主还问我是不是不满意工钱,那是用工钱就能抵换的吗?”。钱花匠语气越来越激动起来,说到花被摧残之时,更是两眼赤红。
谷凡一阵心惊,对钱花匠如此癫狂之态暗自害怕。虽然自忖自己也是一个爱花惜花之人,看到有人糟蹋花也会生气,但绝对达不到钱花匠如此愤慨。
谷凡心里有了怯意,开始那般坚定的心,已经稍有动摇。且不说能不能请动钱花匠,只这一份痴狂就不是自己能招架住的。再让她知道自己不但摧残花,还把每一朵都物尽其用的碾碎了、蒸了、煮了,不知会不会扑上来一把将自己掐死。
人说怪癖,也不尽是虚言。
谷凡涩着声说:“伯母,不敢相瞒,我种玫瑰也是本着要摘、要用的……”说着话,身子还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钱花匠瞪着谷凡好一会儿,谷凡感到自己的冷汗都冒出来了,钱花匠却哈哈大笑,眼睛里都笑出了泪花。
“你这孩子是不是以为,我见不得人摘花,只能看它好好地在枝头?”
谷凡胆怯地点点头。
钱花匠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你这么想就错了,我爱花惜花,见不得人糟蹋花,其实不过是见不得花不能得其用罢了。爱它花美,摘一朵戴在头上,觉得自己漂亮了,得了它花美,这也使得;爱它花香,泡一杯,喝进肚里,觉得舒爽了,得了它花香,这也使得。它开在枝头也罢,戴在发间也好,它有所去,我心便安稳。我不过是见不得人没有目的的,撕着、扯着,拿它当一个出气的玩艺儿,这才是糟蹋了花了!”
谷凡这才明白过来,钱花匠并不是她想像中那种艺术家,把花当作一种艺术,不容人亵渎,而是一个价值论者,讲究物尽其用,花有所归。
想清楚这点,谷凡才放下心来,她绝对会让每一朵玫瑰花都有它应该的去处。朵朵都是钱啊,她怎么舍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