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儿见我一时语塞,也不再追问,下了床,走到一花架前,转开木盘,从夹层取出一块金帛,塞到香袋里递给我:“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我将香袋紧紧拽在手中,深深地看着她:“惠儿,你跟我一起走吧,门主在等你回去,还有为了你愿意去受死的寒生。”
惠儿蓦然一惊,垂目凄婉一笑:“回不去了,此生,我只跟随他,不管背叛还是原谅,生死与共,我都不后悔。宿莽,走吧,不要再回来了,我也盼望,你此生幸福。”
一阵泪意涌上双眼,我转过身,戴上面罩,竭力平静道:“我认为,都是爱,区别在于爱谁多一点。不能原谅背叛的是爱自己多一点,能原谅背叛的是爱对方多一点。惠儿,珍重。”
推开窗跃出,刚落入院中,只听黑暗中一箭冲着脑门破空射来,霎时全无泪意。
我刚侧身避过,却听数箭齐发,从四面八方射来,连忙拔出剑抵挡。
突然周围火把明亮,迅速围过来,我想抽身跃出去,可箭一波接一波,像永远也挡不尽。
我只知道不可以在这里被抓,否则会害死惠儿!
打落这一波的最后一只箭,趁着空档我立刻跃上墙头,还没站稳,数箭追来,我只能挥剑去挡,借着力道踏着墙瓦,沿墙冲出去。
墙头另一侧转眼也是一片明晃晃的火把。
射过来的箭越来越密集,我不再能从容地边挡边冲,躲得越来越狼狈。
常言道:关心则乱。
一时看漏了一箭,只得翻身去避,眼看着要被逼落到墙下那片明晃晃的火把中,我握紧了剑,誓死冲出去。
黑暗中突然窜出一青一白两匹绫缎,转眼将我夹在其中,涌动着一股力道将我抛出,挡下了四面八方射来的箭。
两个女子从绫缎尽头飘来,转眼到了我身前,水袖一挥,洒下漫天的粉末,霎时充满一股硫磺味。
院子里遍地的火把发出“砰砰”的响声,夹杂着惨叫,一片煞白的光炸满了院子。
两人一人抓住我一肩,轻轻一提,带着我一阵风似地跃了出去,转眼远离了曹府,一直窜入城中。
“你们是?”我看着两个柳眉杏眼,面若桃李,长相如出一撤的女子。
“我等特奉门主之命,来接姑娘。”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心下松了口气,回想曹府的凶险,才觉得一身冷汗。
刚刚平复下心悸,转眼落入了熟悉的院子。
清冷的月光下,石桌前一身影独坐。
“门主。”两人松开我,上前一步行了礼。
“去歇着吧。”熟悉的雌雄难辨的声音。
“是。”两人齐声应道,转眼没了身影。
我扯下面纱,掏出香囊递给她,她取出其中的金帛看了看,轻笑了一声,将金帛装回香囊揣进怀中。
我把剑卸下,放到石桌上。
“这剑是为师给你的,不必还。”她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悲喜。
“不用了,从今往后,我们分道扬镳,互不相干。”
她沉默了一晌,缓缓道:“好。今晚你先回原来的房间休息。明早我将它抄一份,让你带去找司马懿。”
我转身回了房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床榻,熟悉的一桌一椅……但从明天开始,我将告别宿莽的过去,真正地以自己活着。
大家,等我。
阮籍,等我。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做了纷繁奇怪的梦,但醒来又忘了,只剩下莫名的疲惫。
拿到抄过的锦帛,看了一眼,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姚遥,你能再叫一声师父吗?”。背后响起沉静如水的声音。
我顿了脚步,复杂的情感涌上来,开出心酸的花。
不禁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也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找到舞阳侯府,随便挑了一处墙,翻越入府中,还没落地,一剑凌冽地挥来。
我本能地去拔剑,才惊觉腰间空空如也,避之不及,连忙侧身,右臂被剑锋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一风姿绰绰的女子持剑而立,碧玉年华,云鬓峨峨,朗目疏眉,素齿朱唇,可谓出水芙蓉,女中丈夫,挥剑一指,低喝道:“什么人?”
右臂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我微微蹙眉道:“我找司马懿。”
“大胆狂徒!”女子怒眉一挑,举剑刺来,招招紧逼。
我没有抵挡的东西,又不想伤她,只得左避右躲,幸而在杜若醴兰的夹击下练了一个多月,应付这华而不实的剑锋倒从容。
“七妹,住手!”一沉着浑厚的男声,带着动听的磁性,与司马昭的声音一般无二。
女子不甘地垂下剑,转身娇嗔了一声:“大哥。”
一气宇轩昂的男子,三十多岁样子,面若秋月,唇如薄翼,一双明眸射寒星,两道眉间的威风万夫难敌,跟司马昭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轮廓犹如斧削,透着沉着刚毅,隐隐的杀气之下是一种睿智的大气。
“姑娘既是找家父有事,为何不走大门?”男子的目光恍若洞悉万物,步伐沉静地走到女子身侧,表情莫测地看着我。
家父?大哥?我震惊地盯着他,这人是司马懿的嫡长子司马师?那这女子…是司马懿的独女?
我连忙收拢思绪,回道:“我很急。”
女子冷哼一声:“再急也没有翻人家墙的道理,舞阳侯府又不是开茅厕的。”
这女子真……说好听点是伶俐直爽,不好听就是口无遮拦,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只觉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语塞,无以辩驳,只能冷声道:“我有东西要给他。”
男子轻笑了一声,侧头唬了女子一眼:“好个铁齿铜牙,怕是爹这些日子疏于管教,你倒越发野了,以后谁敢娶你。”
女子急的直跺脚:“大哥,你怎么在外人面前说这些。”
司马师不再打趣她,走过来扫了一眼我的右臂:“先随我去把伤口包扎了,我再带你去见家父。”
女子一听,急道:“大——哥——!她一看就不是好人!一张狐媚子脸就会装可怜,大哥你别被她骗……”
司马师回头冷面扫了她一眼,女子不甘地噤了声,跺跺脚气嘟嘟地转身走了。
我那个郁闷啊,我哪里装可怜了,宿莽怎么看都是清清冷冷的一张脸!哪里狐媚了!
“不碍事,劳烦,劳烦带我去见令尊。”我不知怎么称呼司马师,干脆略去了:“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司马师不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我紧跟了过去,一直走进一间厅堂。
司马师向门口立着的侍从说了什么,示意我坐下:“家父正在议事,稍候我带你过去。”
我点点头,一时忘了剑伤,转身坐下时手一曲,牵扯到了伤口,只觉一阵辣痛,不由蹙了眉,鼻尖冒了细密的汗。
早知道左右都要等,还不如跟他去把伤口包扎了。
“大哥。”一熟悉的声音传来,翩翩锦袍飘入厅堂:“我听七妹说……”
我抬起头,司马昭的朗朗身姿映入眼帘。
司马昭看到我一怔。
这一微妙的变化并没能逃过司马师的眼睛。
“二弟认识?”
司马昭淡淡一笑道:“是我小姨子,有过一面之缘。”
“居然是自家里,那你来的正好。”司马师一把揽过司马昭的肩,走到我近前:“她找父亲,说是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眼前两张相似的脸,一张是睿智的淡笑,一张却寒得结了冰。
“爷。”侍从走到司马师身后,拖着一药盘,系数放了药瓶、剪子、白布条等。
司马师让侍从把托盘搁在桌子上,示意其退了出去。
“得罪了。”司马师拿起剪子帮我剪掉了右臂的袖子,用湿巾擦掉周围的血迹,撒了药粉,用白布条包扎好,转身拿起另一托盘上毛茸茸的披风替我系上,凉飕飕的右臂瞬时被暖暖地盖住了。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眼弄得整整齐齐。
原本被初春的寒凉侵入的皮肉,渐渐不再麻木了。
看了一眼司马师沉静地脸,不觉嗓子一痒,哑声道:“谢谢。”
司马师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目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狡黠。
一侍从进来附在司马师耳边说了什么,司马师便随着侍从出了厅堂。
司马昭寒着脸踱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我故意看去一边,无视他复杂的目光,假装毫不在意,可心里却直打鼓。
他低声道:“东西呢?”
我瞟了一眼司马昭冷得结冰的脸,撇嘴道:“我要交给舞阳侯。”
“看你这架势,可不是来邀功的。”司马昭一把转过我的头,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实在反感这种暧昧又具胁迫性的动作,手一推,头一偏,挣月兑了出来:“侯爷真聪明,我是来交易的。”
“交易?”司马昭眉微微一挑眉:“什么交易?”
我转头避开司马昭的审度,撇了撇嘴:“你又做不了主。”
司马昭脸色一变,一手捏住我的脸颊,板正了我的头。
我心下烦躁起来,这人怎么老爱蹬鼻子上脸的,有完没完了。
碍于右臂的伤,我用左手去搬那只铁钳一样的手,恁是掰不开。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我怒目瞪着司马昭:“只要舞阳侯答应释放无字酒馆一干人等,不再找碴,我就不会让那道圣旨见光,否则……”
“想威胁我爹?”司马昭的手猛然加重了力道,另一只手伸来模到我腰间:“不知死活!东西呢?”
“好了好了!我给你!”我连忙推开那只手,从怀里掏出锦帛:“你当我是傻子,我只带了抄录的过来!”
司马昭一把夺过,细细地看了看,迅速揣进了自己的怀里,俯平视我,脸色难看地恐怖:“你不光是傻子,还是人头猪脑,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