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被发现时,胸口已经空了,整个人苍白得仿佛一团白雪。一代智慧老人就此被淹没在了冥界巨大的阴霾之下。
邱梓走进安灵殿,虽然事前目皿和他描述过大致光景,有了点心理准备,但见到井时他还是被震慑了片刻。那种空洞的苍白透着悲伤又无力的死亡气息,明知道他的躯体就在这,却好像已经完整失去了这个人,这种彻骨的现实才叫灰飞烟灭。
“被取走魂粹后还能残喘多久?”邱梓凝重地看着井。
“没多久,魂粹被取出后身体会逐渐失去知觉并变成白色,等魂液流干,就药石无灵了。”
“通常多久会失去知觉?”
“差不多就是我们现下说几句话的功夫。”目皿叹了口气。
邱梓沉思片刻,绕着井转了一圈,思忖着假如自己是井,在濒临死亡意识残存之际会想些什么。“凡月兑杀他一定有理由。连井自己都说他大限将至,如果仅仅是希望他死,凡月兑根本没必要动手,再说他也没那么浅薄会因为看不顺眼就杀人,就算凡月兑真的因为早年井反对他进天殿而怀恨在心杀了他,那也该一千年前就动手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的意思是……”目皿等邱梓接下去。
“至少井对凡月兑造成了威胁或阻碍。”邱梓弯下腰盯着井的眼睛,好像希望能读出一些信息。“目皿,你说他会不会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趁着还未失去知觉?”
“术徒在褶子溪流附近发现的他,身边什么也没有。我想凡月兑不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不,你错了。我想凡月兑当时一定有些失常,否则以他的能耐,不会犯下这么大的失误。”
“失误?”
“他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邱梓直起身。
“是什么?”
“井的身体。”邱梓抬起井的右手,手掌除了大拇指紧贴手心,其余四指张开;左手紧紧握拳,指缝还有一些绿色的魂液。邱梓张开井的左手,手心的魂液已经干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邱梓把手心给目皿看,“看来我们还要亲自去一趟褶子溪流,带上当时第一个赶到的术徒。”手心已经沾满绿色的魂液,但仍可看出被锋利的东西划下的痕迹,只是不太清晰,只能看出“人”、“无”两个字。
“他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邱梓看着井,眉宇深锁,“你说放手让我去做,是因为相信我吗?如果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提示。”
褶子溪流边,潺潺水声环绕在山谷川峡之间,天空明净澄亮,白舌花抽长得轰轰烈烈,像一团团雪球簇拥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溪水边,只要不提醒,没人会注意到白舌花上点点滴滴的绿色,乍一看还以为是几朵绿色的女敕芽。
就在这里,冥界失去了一张王牌,一个标志,就像天空塌了一角,没有人想过要试着回顾这个残忍的经过,除了邱梓。
“邱梓,那日就是嫣女在这里找到了井。”邱梓回头一看,心想看来天殿术徒规模不大,绕来绕去总会遇到故人。
“原来你叫嫣女。”当日邱梓大闹天殿,追在他后面的女孩就是嫣女,邱梓仍然记得那根唤作银湖的箭杀伤力十足,“我记得你说过你来冥界时间不长,可是嫣女这名字倒是很有年代感。”
“那是因为我比你早生三千年。”嫣女淡淡地说。
“什么?”邱梓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没骗你。”目皿笑着说,“不过还是骗了你一些。”
“到底骗是没骗?我被你绕糊涂了。”邱梓觉得有点凌乱。
“她真叫嫣女,但并不是第一次来冥界。上次来冥界是三千多年前,比我还早。”
“所以你那天说没听说过邱天是是假的?”邱梓沉下脸,新想居然就这么被涮了。
“听当然是听过的,可我是真的没见过你,三千年前来过一趟冥界后我就一直在投胎,有时候往前投,有时候往后投,可把我累死了,直到你出现前不久才回来。所以你别看我年纪不大,见过的世面不知要比你多多少,那天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古怪,索性扮新人唬你。”
“……往前投?往后投?”邱梓再次凌乱。
目皿笑了笑,又到了给邱梓扫盲的时候,“是这样的,投胎往回投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会出现一个人同时出现在冥界和阳间的局面,就好比我现在往前投胎回到二十年前的阳间,可过去二十年的冥界也有我的存在,所以两个空间里我都出现了。”
邱梓嘴巴“o”成圈,总算理清了其中的规则,“那么嫣女老前辈,劳烦您告诉我您往后投有没有看见未来的世界?”
“第一,不许叫我老前辈,第二,往后投胎只是相对往前的说法,我们只拥有过去,你可以在已经成形的历史时空里反复穿梭,却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未知的空间,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或者重复以往。我可以回到五百年前投胎,也可以过一世换个时间投去五十年前,又或者投去现在,总之不论如何往后投胎都不会跑到未来。”邱梓在脑子里画了两条长线,比划了一会儿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么看来做人还真是辛苦,生生世世反反复复地无限轮回下去,日子却未必越过越好,平白无故要受那么多罪,就连在冥界也没得安生,还有可能命丧于此。”说着邱梓走近溪边,想象井在最后的时间里是如何与凡月兑抵死抗争,做尽最后打算的。
“当日我到这里时,长老已经没了,样子倒是很安详的,看上去没有什么遗憾,倒像是很放心。”嫣女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放心?看来他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邱梓露出一个浅笑。
“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你这就放心了?”目皿不解。
“像他这种世外高人,要是果真走得不带遗憾,那就说明他已经做足了功夫,我们要做的就是读懂他。”邱梓转过头对嫣女说道,“我要你把当天赶到这里时所有的细节一字一句地描述一遍,从井的身体姿势到五官表情,越清晰越好。”
“没问题。”说着嫣女指了指左前方,“长老当时仰面躺在地上,左手握成拳头,手臂直直地指向这个方向,嘴里含着一朵白舌花,至于右手我想你已经见过了,一直是张开的,只有大拇指藏在手心下。至于表情,我说过了,长老似乎是了无牵挂了。”
“那边是崇姬山。”目皿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想我们需要回去好好整理一下这里面的信息了。”邱梓摘下一朵白舌花,又是白舌花。
“放心吧。”目皿拍拍邱梓的肩膀,“井既然让你放手去做,我想我们就不会无功而返。你说的没错,凡月兑这回的确是失算了,井真的有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许弄清这些事情,会对我们对付凡月兑有很大帮助。”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是一成串的事情,而且不是很大帮助,而是对凡月兑十分致命。”邱梓捏紧白舌花,又将花轻轻丢进溪流。“凡月兑从未停止制造秘密,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秘密水落石出。”三日后就是井的亡祭。
按照老人的礼制,除了天殿的术徒,十二个术女和四个界域的所有术徒都要前往草湖。巫女落姻在湖边搭了一个灵台,这回没有清退左右,所有人看着她为井念了一道长生咒,这是专门用来悼念冥界的亡死之人的,也许对重生并无大用,却也是一种虔诚的祈祷。
十二只尾鹤盘旋飞舞,哀鸣不已。术女施法把井的身体缓缓飘起,升至空中,在尾鹤的盘旋下轻飘飘地沉入了湖中,直至涟漪荡去,湖面恢复平静。
邱梓看着井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原来人身前死后根本无半分差别,一样有难逃的宿命和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现在他要面对的现实就是解开井身上的谜题,还原事情的真相,井显然已经找到了一个出口,只是现在被堵住了,邱梓要做的就是解锁。
失去的人已经追不回来,活着的人必须争分夺秒为自己争取一份生机,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从今以后性命就是大局,邱梓不想再看到像井一样惨白的身体,他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弓彦,没法去想那个看不起他又为他忙活三天做计划表的人躺在安灵殿会是什么样子。
“弓彦。”弓彦诧异地转过身,这是邱梓第一次如此认真喊她的名字。
“怎么?”
“活下去。”
“……我尽力。”弓彦觉得即使现在能站着说话,这命也像是借来的,她一直淡化生死,为的就是在有朝一日不会令自己太遗憾。
“不为别的,气也要气死凡月兑。不就是拿走一个魂粹,哪至于就逆天了,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他永远也别想得到任何欢天喜地的幸福,我们在这里的所有快乐不会和他有半点关系。”弓彦不知为何邱梓忽然变得像个小心眼的小男人,明知道凡月兑是个绝世妖怪,却无端将他说得似是一个世俗里面对幸福求而不得的酸涩之人,有一些莫名其妙,也有一些可爱。
“……我尽力。”弓彦看着邱梓望着平静的湖水神色肃然,心想不管之前这个男人有过如何的退缩和胆怯,他自负臭屁,他胆小惜命,他乐观积极,他认真努力,不论如何最后他还是站到了这里,成为了所有人希望成为又意料之外的样子,至此月兑胎换骨,而那个在芦苇地里与她争吵的不近人情的男人从此将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