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爱 第五章第五最好不相思,如此便可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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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晚饭只胡乱吃了两口,倾城回房默默卸了残妆,倚着床栏杆闷坐,呆呆的一动不动好似石像一般。服侍的丫头素日知道倾城的情性:无事闷坐,好端端的也会悲悲戚戚、自泪自叹。常常如此,把她这个样子看惯了也就不着意,由她闷坐,只管睡觉去了。

倾城两手抱膝,直坐到三更天方觉星眼微朦,恍惚之间见到绿莹从外走来,说道:“姐姐好呀!我不过是想在这牢坑里得到片时温存,得点儿活气,让这颗心不被闷死罢了……虽我一着走错,原想着姐姐是至善至贤的菩萨人儿,念在咱们姐妹素日要好的份儿上能替妹妹隐瞒一回,却不想姐姐捏我的错儿不饶,坏我声名!”

倾城颤声说道:“是你胡行乱作,如何来怪我!”

绿莹扯扯嘴角,冷冷一笑,“他们男人讨小老婆玩优伶就能,我们女子就该三贞九烈的等着守着熬着?这世道对我们女子已是不公,姐姐又何苦替那些臭男人不平!”

倾城说道:“那些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如何比得了额驸爷这样辅国治民的正经人!是你不安分守己,辜负了额驸爷,莫要借口推错!”

“哈哈哈哈!”绿莹大笑,笑声很难听,直到笑出了几滴泪,她轻抬手腕,一面用兰花指弹去泪珠,一面说道:“姐姐痴情待君,君却冷心冷面,不解风情,姐姐也是白献殷勤!”她又说:“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我们姊妹如今的花颜月貌将来终无可寻觅,正道是——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然花开正艳之季,额驸爷竟都无半丝爱花惜花怜花赏花之心,连那虚情假意都懒的给一分,只怕是咱们姊妹的名字他都未曾记在心上吧!冷冷长夜,漫漫岁月,虚耗着花样年华,谁来理睬?谁来心疼?无情无心还有什么活头?”

“这——”倾城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要说又说不出来,听绿莹这番话竟如同从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一般,便不觉的叹了口气。

“姐姐生得袅娜纤巧,平日行事温柔和平,是个极妥当的人……”绿莹撇嘴笑笑,“不是还藏着那十锦春意香袋么?”

倾城听了这话,又是惊,又是怕,忙说:“你如何知道十锦春意香袋的?莫不是你拿了?快还来!那是……那是……”倾城欲言又止,原来那是沈敏所留之物。

绿莹冷笑几声,道:“偷香窃玉、暗约私会也未必全无儿女真情,风月故事自有旁人论短长,是非对错转头已是空!”说毕,转身便走。

倾城欲问香袋去处,说道:“且略站住,我问一句话再走。”

“姐姐有什么可说的,我从此别过了。”口里说着,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

倾城追出两步,“你——”话未出口,但见一池黑漆漆的水塘阻路,竟有许多夜叉将绿莹拖下池塘。

见此情景吓得倾城汗如雨下,失声喊道:“啊——”倾城惊醒而坐,她满脸惊恐,惨白的面色泛青,眼睛瞪得极大,连瞳仁也放得极大极黑似乎要溢出眼眶。

“姑娘……”帘帐一掀,小丫头看倾城眼睛瞪着,似惊恐又似痴呆,赶忙叫道:“姑娘!姑娘!”

倾城慢慢回过神,按住胸口静了片刻,她这才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说话声搅在一处,便问:“出什么事了?”

小丫头低声说道:“绿莹姑娘不见了!”

倾城胸口又“怦怦”乱跳,嘴唇在哆嗦,声音也在哆嗦,“什么叫不见了?”

“说是找不见人了……”小丫头正说着,一个老嬷嬷跑进来,又是叹气又是拍手的说:“哎哟哟,这是那里说起!有人寻到荷塘那儿看见水边浮着个人,赶着叫人打捞起来,一看竟是绿莹姑娘……”

倾城冷汗沁满额头,浑身发凉微颤,只觉耳边“嗡”的一响,天旋地转!老嬷嬷又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到了。小丫头的身影在眼前也越来越模模糊糊。她百般支持不住,一头仰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这日,福康安心里老大不自在,直想发脾气,因为太阳太热?靴子太重?衣裳太厚?腰下佩戴的小玩艺儿丁丁当当的太烦人?……原来是这日乾隆皇帝有意无意间说出一件事——傅恒出京之前乾隆皇帝本打算要给福康安定亲,傅恒却一直支支吾吾的说,“再等等……待臣大捷归来……再请旨皇上赐婚……”。

福康安懊丧的把浓浓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等!阿玛还要等什么!”

福康安闷闷的,回自己住处的路上,忽见紫雁从那边过去,福康安忙叫住,问:“哪去?”紫雁笑道:“宝格格在夫人房内,我如今也往那里去。”福康安听了,便转步同紫雁往瓜尔佳氏处来,不但宝儿在此,连乌那希也在那里。瓜尔佳氏正在说:“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投水了?这也奇了。”

乌那希摇着宫扇,漫不经心的挑了一下眉毛,笑道:“公主府为何不细查此事原由?说不定是有人害命,难保不能查出见不得人的隐秘来……”

宝儿转眼看到瓜尔佳氏蹙起眉头,垂下眼,端起桌上的盖碗,专心专意的喝了口茶。她脑筋一动,慢慢说道:“我想那位姑娘多半是在荷塘边赏荷,失了脚掉下水的吧。”

瓜尔佳氏听说,眉尖放平了,抬起头温和的微微一笑,“宝儿这话有理,事情八成是如此的。”

乌那希用极端凌厉的眼神扫了宝儿一眼,抬身要走,刚至屋门口,顶头看见福康安打起珠帘进来,她略站了一下扭身进里间屋里,见地下两个小丫头打粉线,炕上徐嬷嬷拿着剪子弯着腰裁剪一块乳白色的丝绸,便开口问:“你这是做什么?”

徐嬷嬷直了直背,笑道:“宝格格让人从江南带来的丝绸,又细又滑,夫人说这料子做成睡袍穿着才好。”

乌那希鼻子里冷冷哼一声,“哪儿都有她!”又扭过脸望向外面。

那正间与里间隔着透雕缠枝花卉的栏杆罩,中间是空的,一眼便能看见正间那边与宝儿对面而坐的福康安。又见他神采飞扬、转盼多情,乌那希握着扇柄的手,紧紧的,指节都发白。

瓜尔佳氏:“如今昼长夜短,这些日子也闷的很。”

福康安道:“额聂,叫一班戏来拣您爱的唱给你看。”

瓜尔佳氏:“公主在病中,我们这边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不好。”

福康安道:“要不就叫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说几段新书给您排遣解闷。”

瓜尔佳氏:“那些书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的套路,千部共出一套,私订偷盟,或情或痴,编的连影儿也没有,这些杂话听多了怪没趣儿的。”

私订偷盟!

这四字让宝儿心头跳了一跳,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永璂,还有他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就像有一根无形的藤蔓缠绕进她的心里,一呼一吸间,勒得心隐隐作痛。

宝儿心内长长的叹了口气,“琼楼玉宇锁轻狂,只恨半点不由人!”面上却不敢流露,打起精神说道:“编书的人心思坏了自然编不出好话!”她淡淡一笑,“我来说一个故事可好?”

瓜尔佳氏和福康安都笑说:“你说,你说!”地下侍立的丫头嬷嬷也都看向宝儿,众人都爱听她讲故事,言词爽利动听,雅俗共赏。

宝儿便说道:“故事的名字叫——千年的等待。”是母亲曾讲给她听的。

——她是守候在佛前的精灵,只是瞥见了万千拥挤人群中那个长衣似雪的男子,精灵一下子心动了。她指着那个男子恳求佛,“佛啊,让我再看到他好不好?”佛微笑着,“好啊。”佛对精灵说,“可是,你必须修炼五百年才能见他一面。”精灵坚定的一点头,“好!”佛依然微笑,俯看红尘,挥了挥衣袖,“去吧。”于是,精灵落入红尘。

精灵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躺在荒郊野外,四百多年经受着风吹雨打日晒,却始终不见那个长衣似雪的男子。直到第四百九十九年,一个采石工人来到野外把她凿成一块巨大的石条运进了城里。城里正在建造一座石桥,于是,精灵变成了石桥的护栏。就在五百年的最后一天,精灵终于看见了那个男子!他行色匆匆从桥的正中走过,根本不会发觉有一块石头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

男子消失的时候,佛出现在精灵的面前。佛问,“你满意了吗?”。精灵说,“不!为什么我只是桥的护栏?如果我被铺在桥的正中央我就能碰到他了!”精灵恳求佛,“让我触模他一下吧!”佛说,“那你还得再修炼五百年!”精灵固执的点点头,“我愿意!”

于是精灵化作了一棵大树,立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却独不见长衣似雪的他,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精灵知道,不到最后一天男子是不会出现的。又是一个五百年,在最后的一天,在阳光下,树枝头慎重的开满了花,朵朵都是精灵这一千年的思念。

他来了!精灵远远的看着男子走来,但她的心竟然不再激动,只是痴痴的望着他走过来仰头看了看这棵大树,大概是花儿开得太美了很诱人,他爬上树摘下一朵,然后跳下树拍拍长衫上的灰尘,头也不回的走了!

就在他消失在她视线的那一刻,佛又出现了。佛说,“如果你还想做她的妻子,那你还得修炼。”精灵平静的说,“不必了。”佛问,“你不想做她的妻子?”精灵说,“我很想,但喜欢他并不一定要做他的妻子。”精灵问佛,“他现在的妻子是不是也如我这般受过苦?”佛微笑着点点头。精灵笑了,“我也能做到的,只是不必了。”佛轻轻一叹,说:“你能够放下执念很好!这样子有个男孩就可以少等一千年了。”精灵有几分诧异,只见佛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他为了能够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

……

“故事讲完了!”

瓜尔佳氏不说话,福康安也不吭声,一屋子的人都默默的,仿佛专注的沉浸在某一个空间里。

长久的沉默令宝儿觉得尴尬,“呃……这个……”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这个故事是不是不好听呀?”

“很好……真好……你们真的很像。”瓜尔佳氏微微而笑,她被宝儿的故事触动,眼中充满了悠悠回忆,“燕儿也是很喜欢讲故事,不管是神怪传说,还是红尘爱恨经过她的口都会变得温暖而有趣……”瓜尔佳氏话语断了,她微笑如常,眼神却有些恍惚,有淡淡的悲悯。

丫头适时的捧进来青花加彩九子攒盘。

宝儿于是转变了话题,语气听上去煞是平静、快乐,像是春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一样。

“额聂,这都是苏杭的点心……有松子枣泥麻饼……薄荷糕、水晶糕、扶苓糕……松子糖,玫瑰瓜子,还有蟠桃酥和鸳鸯合子酥、桂花栗子酥……”宝儿一一介绍攒盘里的点心,“三哥也尝尝……”她笑吟吟的看福康安,触到的却是他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宝儿呆了呆,这才发现福康安的眼光那么热烈,那么含着深意。她迟疑了一下,像是脊背给谁猛击了一掌似的尴尬,语气不觉也跟着噎了一下。

瓜尔佳氏笑道:“千里迢迢的又是丝绸又是茶叶的运过来怪麻烦的。”

宝儿听了忙说:“都是自家商行经营的粗陋东西,额聂不嫌弃就好。”宝儿悄悄抬眼一看,福康安居然和刚才一样,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她一转眼又见到紫檀板壁中间嵌着的那面大穿衣镜中映出乌那希乌黑的眸子闪着剑一般锋利的寒光,宝儿心头震动了一下,完全莫名其妙。

她并不了解——感情总是平衡的,以一种人们了解或是不了解的方式。

这时,忽闻人报:“额驸爷进来了。”

福隆安进屋向瓜尔佳氏请了安,兄弟姊妹厮见毕各自归坐。

瓜尔佳氏见福隆安形容憔悴,因说道:“连日事多,你该歇歇才是,不必日日过来晨昏定省。”

福隆安勉强陪笑道:“今天过来除了给额聂请安,还有一件事要求额聂并宝儿妹子。”

有事要求我?宝儿很意外,听瓜尔佳氏问:“什么事?”

福隆安说:“额聂自然知道,如今公主病中,府里头人多失于照管,因想托宝儿妹子过去照看照看。”见瓜尔佳氏犹豫,知道她是心中担心宝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未经过这样事,怕她料理不开惹人笑话。福隆安又说,“宝儿妹子虽是个青年小姐,素日性情最是和顺乖巧,但妹子年纪轻轻经管七家商行定是有杀伐决断的本事……且里头有内管家太太,那些琐碎之事不敢劳苦妹子,只是凡有了大事,有劳妹子拿个主张……”

瓜尔佳氏心里已活了几分,便又问福隆安,“公主的意思如何?”

福隆安忙说:“公主也是这个主意。”

瓜尔佳氏眼看着宝儿恬淡安静的坐在那儿,笑问道:“好孩子,你愿意么?”

宝儿并不喜揽事办,且几月来冷眼旁观更知豪门深宅那些底下的内官婆子丫头心术利害,往日与他们互不干涉倒还好,如今要钤束说不得要讨小人嫌了,保不住背地里还有言三语四。况她又不是他们正经的主子,若办事稍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能让他们畏伏,怕还要编出许多话宣扬取笑。依宝儿的心并不愿应承此事,可福隆安已开口请求,瓜尔佳氏又有活动之意,她只得说:“二哥既然说了我岂能推委。只是不敢自作主意,有了事不知道的还请二哥教我。”

见宝儿应允了,福隆安忙说道:“妹子也不必问我,大胆整治管制才好,不要怕人抱怨。”说着向袖中取出来公主府对牌,命丫头送与宝儿,又说:“我这就回去命人收拾出一个院落,屈尊宝儿妹子过去住几日倒安稳,一则不用天天往来辛苦,二则以便熟悉内事。”宝儿听说,只得答应了。

至是日一早,宝儿起来时,紫雁和雪莺早已把日常用物包好,收拾停妥。紫雁坐在凳上发闷,见宝儿醒来,忙起身伏侍她梳洗。从镜中看着紫雁闷闷的给她梳头,宝儿心想:紫雁是不爱离开这里的,我何不顺水推舟,自己也好随意自在。于是她会心一笑,说道:“紫雁,你还是留下吧,不必跟过去。”紫雁愣了愣,“格格……这是哪里话……”宝儿打断她,说:“公主府少不了照顾的人,何况又有雪莺在跟前,过去我自己都会调停的。反倒是这边……”宝儿故意顿了顿,“若有什么事恐难有人告诉我知道,况‘枕翠苑’也要留个小心精细的人照料我才放心。”

紫雁刚欲说话,宝儿不容她说,笑道:“这事就这样定了,不做讨论。额聂那边我会去说。”

紫雁听了,只能点头应“是”。

宝儿俱已穿戴齐备,方出去见瓜尔佳氏,瓜尔佳氏又嘱咐了她几句话,宝儿一一答应,见瓜尔佳氏无话了这才告辞出来。忽想起还未辞福康安,又至福康安住处来作辞,彼时福康安正在院子里练剑。

他上身单穿白绸衣衫,持剑而舞,越舞越快,纵腾跳跃,飘洒轻快。真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突然,他手中长剑月兑手而去,恰好钉在远处一株郁郁葱葱的树上。他双眼凝视着树干上的剑,并未回身,口里却呵斥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在那儿?”

“三哥好剑法!可惜,三哥总不肯同我切磋一下。”宝儿笑说着从廊柱后款款走出。

福康安心中原本气闷,只因宝儿那日好像未看见他使眼色似的爽快干脆就答应搬去公主府住。可此刻把头一回碰上她笑眯眯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是气不起来。

福康安扬着眉毛,瞅着她,想板脸,笑意却不受控制的从他唇边溢出来,“你这个‘新官’不走马上任去,怎么来我这儿了。”

“就是来说一声,这要过去了。”说毕宝儿撤身要走。福康安忙叫住,说:“我换了衣裳送你过去。”

“不用麻烦了。”

宝儿一径同雪莺去了。

话说公主府中管家娘子们得知里面委请了宝儿,各各心中暗喜,以为宝儿年轻且平日笑模笑样,因此并不在意。可不过两三日,只几件事过后,众人渐觉得宝儿虽不发威动怒,心里却最有算计,自此大家存了畏惧之心,当差不敢轻慢懈怠,比以前更多了些谨慎。

这日早晨,宝儿至花园南边的小花厅办事。刚坐了吃茶时,见一个执事媳妇进来回话说:“梨院的城姑娘病了,原是请了大夫的,可一天传医诊脉、医药不断也不见强些,请格格定夺是不是让城姑娘移出去养息。”

“梨院?”宝儿转头看向在旁侍立的内管家太太,一脸精明相儿的内管家太太忙笑道:“那是侍姬们的住处。”

“哦——”宝儿想了想,福隆安的侍姬毕竟不同于普通的姑娘丫头,到底要告诉他一声儿,可福隆安去了圆明园办事要两日才能回,不知她的病等得等不得,现今公主一身重病,若府里再添一层晦气岂不怪我办事优柔寡断。权衡一番,宝儿说道:“那就移出去罢了。”她又特别嘱咐,“虽说人是移出去了,可吃穿用度、请医熬药、人参肉桂这些不能省事。”她叫雪莺,“去我屋里开了螺甸柜子取一大包上等燕窝送过去,让姑娘好生养病,若养好了再进来。”

“是。”雪莺带了执事媳妇下去不提。

彼时往来回话者络绎不绝,至午正方才清静,已有丫头捧了饭盒来。雪莺接着揭开盒盖,里面是一碗荷叶莲蓬汤,一碟七星葫芦鸭,还有一碟鹅油松瓤酥饼。

那七星葫芦鸭,烧烤鸭形似葫芦,打开鸭子里面是鲍鱼、鱼肚、鸭胗、火腿、精肉、冬菇、莲子切成的小粒,宛如星星一般。宝儿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

宝儿吃过饭,早有小丫头捧着沐盆巾帕等物候在厅外,一见饭桌撤出,便赶紧进去伏侍宝儿盥漱,一会儿又有丫头用洋漆茶盘捧了一碗新茶来。

吃了茶,宝儿意思懒懒的,似有朦胧之态,雪莺走上来,说道:“格格要歇午?”

宝儿见说,便站起身,“我出去逛逛,混过困去就好了。”她让雪莺和丫头们自便,一人独自出了花厅,顺着小路登山渡水,过树穿花,又走了两箭地的路,视线随着几片飞舞的花瓣望去——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四面游廊曲桥直通池中水上朱红色的水榭……

宝儿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呆呆的停住了:永璂就在水榭中倚栏而立。

他穿着一身簇新藕合纱衫,沉思的面容掩不住的几丝伤悲竟让宝儿的心也跟着落寞起来。他一双手温柔撕扯着一枝花的花瓣,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像是画中的谪仙人一样不沾半点凡尘,让人不忍惊扰……这景象深深印记在宝儿心中,很多很多很多年都不能抹去。

宝儿又慢慢挪动步子,她的裙子拂动了花叶,或者是“簌簌”的响声惊动了他,永璂抬起了头,他看到了宝儿,既不惊讶,又不表示高兴,只是默默的、不眨眼的望着她。

隔着盈盈一水间,他和她脉脉相望。

永璂走向宝儿,在无声的注视中,永璂觉得如受骄阳炙烤,每迈一步都很困难,但他还是走到了跟前,走到了宝儿的面前。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的别过脸看向池水。永璂嗓子有点暗哑,轻声说:“瑶林说你受托来公主府照管府务。”

宝儿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嗯。”

永璂伸手抚模曲桥栏杆,虔诚的说:“你听说过吗?佛祖的弟子阿难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阿难有多喜欢那个女子,阿难说——”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当动人,“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为她从桥上经过。”

宝儿怔了怔,忽然抬头看永璂,“千年的等待……那个故事你听说了?又是三哥说的?”

永璂微微一笑,不语。

宝儿闪了闪睫毛,“所以我们的每次相遇并非偶然?”

永璂摇头,“我虽有心,但此事可遇不可求!”他用舌头润润嘴唇,鼓起勇气来,抬眼看她,“譬如白云观那次……”

宝儿的脸蓦的发烫,一颗心跳得咚咚响,她却登时将脸放下来,强作镇静的说:“你还敢提那次!当我是什么!”说着回身要走。

永璂忙一把拉住她,“我要存有不尊重、不珍惜你的心思,让我立刻就死了!”他诚恳的凝视着宝儿,低叹着:“那全都是情不自禁呀!”

宝儿脸更红了,眼睛也水汪汪的,“情从何起?”

永璂瞅着她,眼中盛满了柔情、深情、痴情。

“情不知所起……一眼动心,一念执着,一往而深。”

宝儿的心脏怦然一跳。抬眼注视着面前那张端雅中略带丝忧郁的面容,那温柔犹若江南水波般的双眸,宝儿心头一阵激荡,觉得又是惶恐,又是害怕,还有一丝丝的甜蜜。

“那你会娶我为妻吗?”。

永璂惊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再盯着她了,又低下头。

“不!我不能!”他喉咙中哑哑的,“我的人生,包括婚姻,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必须得告诉你,汗阿玛已经开始筹思给我赐婚!”这正是他最新的痛苦!

宝儿面部肌肉微微痉挛,嘴角紧闭成一条线,嗓子眼里一块又热又酸又柔韧的东西死死的堵在那儿。终于,她扯出一抹凄然的笑来,“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永璂抬了眼睛,苦涩至极的看着宝儿,“即使你唾弃我,我也要坦白……那日在白云观我曾有一念闪过,如果我们让一切变成事实,那样汗阿玛或许还有可能把你赐给我。”

宝儿震动的瞪视着永璂,深深吸气,“你——你竟然——”她哽了哽,“可是……可你并没有那样做。”

“因为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累你受千夫所指啊!”永璂悲哀的看着她,沉痛而真挚的说:“你怪我言而无信吧!”

宝儿望着他,只是用那对盈盈然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

半晌,她才叹了好长一口气,说道:“我都明白!明白你的身不由己、命不由人,所以我从未期待!明白你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时的真心,所以我不曾怨怼!你说了你真正的‘心’,这样足够了!”她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眸,唇边带着个满足、温存的笑,“让我告诉你吧!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你的一生!两人是否能在一起并不重要,有些人在一起一辈子却没有在对方心里呆过一天,而有些人哪怕只是一瞬间却在心里呆了一辈子!”

在她说了这篇话之后,永璂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和她洒月兑豁达比起来,他变得多么卑微怯懦啊!心中最最强烈、最最渴望、最最酸楚、最最哀痛、最最不舍的爱混合着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熊熊的燃烧起来。永璂双眸如火般,带着一种灼热的力量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

“宝儿——”他一步迈到宝儿眼前,“你真的能够体会我的心吗?”。他又急切又痛楚的说:“身份、地位、法度如同一道巨大的鸿沟横在我面前,那里面有刀山剑海,有毒蛇猛兽,我站在鸿沟的边缘上曾用道德、礼教、宿命来束缚着自己这颗渐渐苏醒的心。可是,越束缚你的笑容就越发清晰,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你快乐的笑、俏皮的笑、愉悦时爽朗的笑,害羞时浅浅的笑……你的一颦一笑就犹如一道闪电划破暗夜,犹如荒野中唯一那朵小花,使得我孤寂荒芜的心莫名、温暖。”他越说越激动,“可是我不能只考虑自己啊!你的未来、你的幸福、你的前途,这是比我那些所谓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身家性命都更重要的事情!我爱你就不能去毁灭你啊!但是如果你愿意,只你说一句我就有勇气为我们拼一个未来!”

宝儿的睫毛扬了扬,清澄如水的双眸望着他,深深的抽了口气,心中掠过了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不愿如尾生那般抱柱守信至死方休!与其两人一块死,不如各自好好活着!”

永璂怔了一会儿,狂热的心一下子降到冰点,他失意又失望的咽了口气,喃喃的自语:“各自真的能好好活着?”

宝儿无言以对,只感到心如刀绞。她悲切的凝视了他一瞬,然后,踮起脚尖在永璂的嘴角上轻轻的亲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表示了她的情意。永璂惊愕的,不敢相信的,神思恍惚的看着宝儿,她抽身一退,略略有些忸怩的低了头,旋又扬脸嫣然一笑,眼中闪耀着光彩,说道:“只要活着才能有希望,有可能,有未来,不是吗?”。说完,她决然的掉转身子头也不回的跑去了。

永璂身子一动也不动的僵在那里,他完全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仿佛经历了几百年的孤寂空虚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抬起手,手指触碰到嘴角,心里只觉得宁静喜乐,不再有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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