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爱 第六章第六最好不相忘,如此便可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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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直到跑远了,宝儿才缓了脚步,失魂落魄的慢走着。耳边一遍一遍回响着永璂的话:只你说一句,我就有勇气为我们拼一个未来!

那一瞬她真的想不顾生死的说,“我愿意!”

如果他马上就断头,她会毫不犹豫的同他共生死,让这一刹那的柔情深重成为永恒!但是无数个阻碍在前面,怕只怕此时此刻的情意绵绵在残酷的现实中消磨殆尽,到最后在两人心中只剩下焦头烂额的琐碎与苍白褪色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他心中熊熊燃烧的勇气俱灭全是灰烬时,他一转身还可以重新回到他的世界中去,拥着如花美眷继续做他的十二阿哥,可那时的她又要如何自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初衷实在是好,是他的企盼,亦是他的信念,而终究也就是一场美好的夙愿,不能为、不可为,是活活的骗了自己、还要骗别人的不得已。即使能够相守终老,谁又能说便成幸福的大团圆?爱情与时光一样,自有属于它的繁华与荒芜,当激情褪尽,剩下更多的便是琐碎生活蔓生出来的细枝末节,纵是相守也早已无关乎爱情,只怕是一路硬着头皮走下去的将错就错。

忖度起来,凑聚在一处,宝儿不觉心痛如绞。

她从腰间的绣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花样的荷包中拿出象牙算盘,金珠相碰“噼里啪啦”的撞出一声哀叹,为那些冠冕堂皇无法兑现的诺言,为生命中的情深缘浅终有一日会散作云烟。

唉!她还是做不到!她做不到放弃计较,只是专心专意的为爱、为情、为他当下的情深意重去生去死!

宝儿惨笑,“其实我更爱的是那句——算来若不隔银河,怎见得、相逢更好?”当尘埃落定,洗尽铅华,那些繁华哀恸终成过往,或许放手才是最美的荡气回肠!

一滴眼泪滑落下来跌入石子漫的路上,瞬间无迹可寻,仿佛从未有过一样。

宝儿正自树阴之下黯然,有两个小丫头共提着一桶水嘻嘻哈哈、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过来,宝儿忙站到树干后遮着身影,待她们走远宝儿才转了一步走出来。

刚走出一段路至白玉石桥,抬头一望,忽见公主的保姆嬷嬷领着个内官从那边走来。宝儿不得不立住,强作精神笑问道:“嬷嬷,你老人家这是哪儿去?怎么到这里来了?”

保姆嬷嬷乍见到宝儿,神色中透着几分慌张,眼睛不安的眨动着,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说话也结巴了:“宝格格……我,我有事往那边去……”

宝儿觉得奇怪又好笑:她这是怎么了?

用眼睛悄悄瞟了一下保姆嬷嬷身后那个眉清目秀的内官,他虽低眉垂眼但却不唯唯诺诺,无丝毫卑微之态。宝儿不觉一惊:这人倒象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她心中疑惑,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对保姆嬷嬷笑道:“嬷嬷有事请去忙吧。”

保姆嬷嬷如遇大赦,蹲身目送宝儿过去,她赶忙引着这个内官下了白玉石桥。

看路上无人来往,保姆嬷嬷才终于“哎哟”了一声,说:“可吓死我了!幸好这位宝格格是个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她倒不肯多事,若是换个人肯定是要盘查你一番的,那可怎么样呢!”她扭过脸看向那个内官打扮的人,又叹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冒险来见?你难道还不明白,公主是决意不肯见你的!”

“是……我知道了……”他恭敬的对保姆嬷嬷一施礼,说:“只劳烦嬷嬷替我带一句要紧的话给公主……”他抬起头,眼中隐有悲痛绝望。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医——慕容杞!

原来,慕容杞从几位太医口中得知舒沁公主这些日子的病势,知道她这病不过是在挨日子。他心内一片苍凉不知自己怎么才好,思来想去只得去求永璂设法带他进公主府一趟,永璂倒是体贴他,话也不多问一句只是让他等信儿,直到这天听闻福隆安到圆明园办事去了,永璂忙差小荨子把慕容杞从太医院找出来,立等他换了小荨子的内官衣服,才坐了马车进入公主府。

……

保姆嬷嬷重重的“咳”了一声,“你只管说吧。”

慕容杞神情凄然,一字字慢慢的说:“——悔当初相见!”

……

松绿的绣幔里幽幽的传出舒沁的声音:“他说了什么……”

保姆嬷嬷立在榻边,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静默了半晌后,舒沁又问:“他什么话都没有?”

保姆嬷嬷悄悄咕哝说:“他让奴才告诉公主一句话,奴才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舒沁一面咳嗽,一面说道:“你说来无妨。”

保姆嬷嬷这才如实回道:“他说什么……悔当初相见!”

“悔当初相见!”

舒沁紧闭双眼,捂着胸口,软软的伏在枕上,“你……你当真的后悔了么?”她想挤出一丝笑,可笑容未成,泪却滚下来,多年来强压着的悲伤全部冲到了眼眶中,化作泪珠,随着无益的相思滚滚而落,一颗颗滴落枕上。

西洋钟里杜鹃柔和的叫了两声,正是三更将尽。舒沁公主寝宫灯火昏暗,一片寂静。

“嬷嬷——”

睡在床榻旁边的保姆嬷嬷警觉的翻身起来,赶紧上前,“公主要什么?”

舒沁神情恍惚的看着窗口,“嬷嬷,是有人在弹七弦琴么?……”

夜深人静哪里有人弹琴!窗外也只有半轮明月的淡淡银光。

“七弦琴?”

保姆嬷嬷心里忐忑:公主怎么会突然提起七弦琴了!

七年前,舒沁公主出嫁的前一天,那天的夕阳十分美丽。公主盯着大红喜服看了许久,仿佛是那一袭鲜红灼痛了她的眼,忽然泪如雨下,她大发脾气的把所有的宫女太监全撵出寝宫,又“嘭嘭啪啪”的把门窗一一紧闭。宫女太监们谁也不敢吭声,只得站在廊下面面相觑。突然,窗口门缝中传出铿铿锵锵的七弦琴声,却不似平日那般优雅徐缓的曲子,而是如风暴雷雨极其高昂壮烈。只有闻信赶到的保姆嬷嬷听得明白,这曲子的名字叫《烈风雷雨操》,公主曾跟慕容杞一起弹过!

那一天,公主心爱的七弦琴的琴弦断了,保姆嬷嬷想请宫里的乐师把弦续上,不想公主却平平淡淡的说:“这琴的大限到了,不留也罢!”自此,舒沁公主再未碰过七弦琴。

人们很快忘记了这件小事,只有与公主最贴心的保姆嬷嬷为此暗暗叹息了好些日子。

保姆嬷嬷回想到往事又是一阵心酸,她伸手为舒沁掖了掖被子,低低的说道:“公主,没有人在弹琴。”

舒沁闭了闭眼睛,喃喃的说:“第一次见着他……我就是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弹着七弦琴,他冒失的跑过来说我弹错了两个音……”

保姆嬷嬷低声道:“他好大胆子哟!”

舒沁莞尔一笑,“是啊……就连汗阿玛凡事都要宽容迁就我三分的,偏偏他一个刚入宫的小小见习医士非要同我争个对错出来。”

保姆嬷嬷见她一反常态,只得顺着她问:“公主当时不生气吗?”。

舒沁嘴角抿出丝笑,“怎么不气?看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可不气人的么!”过了好一会儿,她又似自言自语的说:“额聂病时他日日去送药的,额聂见过他一面还夸过他——彬彬有礼,气态清逸。……你们人人都只夸他的好,谁能知道他其实最是惫赖不过的!哪一次见着面不气我一回!”她又含笑说道:“他总说我平日里言谈举止规范的像个木偶人,虚假的很……他还说,我生气任性发脾气的样子才真实、可爱……”

保姆嬷嬷心里酸楚,可还是笑道:“公主气归气,可奴才感觉得到公主那段日子是最快乐的!”

“是啊……”舒沁说着语声突然转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保姆嬷嬷心疼极了,说:“公主累了,先歇息一会儿吧。”

舒沁依言闭上眼睛,保姆嬷嬷不敢挪动,仍跪在床榻边上,静了一会儿,舒沁忽的睁开眼,看到保姆嬷嬷便一手攥了她的手,说:“嬷嬷,你是最清楚的,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的,就连一句誓言都不曾有过……”

保姆嬷嬷忙连声说:“是是是,我最清楚的!”

舒沁轻声叹道:“他是有婚约的人,依他的性格,断然不能为了皇家女抛弃残疾女,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保姆嬷嬷点头,“慕容太医品格高尚,宫中人人皆知。”

舒沁微微而笑,“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敬佩他……”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半天,舒沁微微睁开眼,似要喝水,保姆嬷嬷赶忙端过一盏梅汤,用小银匙小心翼翼喂了两三匙。舒沁咳了一会子,又说道:“我也是有祖宗家法束着,有千万个身不由己,又能怎样的!”

保姆嬷嬷听了这话,心里寒了半截,强忍着泪,说:“公主,听嬷嬷的话,别说这些了。”

“好……不说了……”

舒沁慢慢闭了眼睛,唇边却牵出一丝天真的无忧的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声音越来越低,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在极度静谧中舒沁的头轻轻一歪,放在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下来,唇边的笑意凝固!

正是——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宝儿闻讯立即赶到公主寝宫,她漆黑的头发只由一支银簪绾了个家常髻,脚上没穿花盆鞋,只有雪莺随侍,连个灯笼都没提。

她神态庄重尊贵的迈进来,乱哄哄人来人往的寝宫霎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看着她。宝儿不慌不忙的说:“让人赶快通知额驸要紧!”又命人去那边府上禀知瓜尔佳氏,告诉管事的预备后事。

看到保姆嬷嬷瘫在床榻边只管流泪,鼻涕眼泪把胸前的衣衫湿了碗大的一片。宝儿忙过去唤她,“嬷嬷……”

“嬷嬷,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且只顾哭你的!还不快为公主拢头穿衣!”保姆嬷嬷听了这话,更是止不住痛哭起来。

宝儿只得对其他几位正掉泪抹泪的嬷嬷说:“人已辞世,哭也无益,快收拾公主的东西,再迟就了不得了。”

这边公主府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不得紊乱。

却说那边,瓜尔佳氏梦中听见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有人回:“公主薨了。”她大惊,连忙起来要衣服换了。正命人备车,外边一个人慌慌忙忙的跑进来,把瓜尔佳氏唬了一跳,一看却是福康安,说是也要过去。瓜尔佳氏只得答应,母子两个坐了车一直到了公主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里面虽悲嚎震天,却事事有序。

福康安搀扶瓜尔佳氏下了车,忙忙的直奔停灵之室,想舒沁公主素日和睦,更加悲伤痛哭。哭过一番,瓜尔佳氏问:“可通知额驸了?”

一旁的总管太监忙回说:“早已派人去了。”

“那就好。”瓜尔佳氏因不见宝儿,便又问:“宝格格在何处?”

总管太监回答:“在后面的抱厦呢。”

福康安急煎煎的说:“我去看看她。”他想着,宝儿一个年轻姑娘未经过丧事,只担心她害怕。瓜尔佳氏思量着惟恐宝儿不能料理此等大事,亏了礼数,惹出笑话,因此扶着丫头也往后面那三间一所的抱厦来。他们哪里知道,在福隆安请托之时宝儿心里已做了这一层的准备,自从到了公主府后她又常去寝宫问候探视公主病情,为防万一,事事想在前面,早是成竹在胸。

福康安走到窗外听到宝儿沉声说道:“专人专事,哪一个乱了,我只和那一个说话!若有慌乱、推诿、偷懒、窃盗、办事无头绪的,经我查出来,管不得你是谁,一律依规处治!”片刻,她又缓了口气说:“大家辛苦几日,事后额驸爷自然是有奖赏的!”

又吩咐人登记:某人管某事,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井井有条,十分清楚。

一时众人散后,福康安进来嘴角含笑说道:“我当你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样的事,还以为你会慌张呢。”竟不料她小小年纪,临事如此有决断。

宝儿看到他,心下一松,倒添了几分安稳,“我是早慌张过了。”

“哦?”福康安半信半疑,“何时?”

宝儿微微笑了笑,轻轻淡淡的说:“我娘过逝的时候。”

福康安噎了噎,沉默一瞬,想起来,“额聂来了。”宝儿听说忙出来迎瓜尔佳氏,“更深露重的,额聂等明早过来也不迟。”说着宝儿上前替换过丫头扶着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一看,宝儿已换上月白缎袍,白绫素裙,头上皆是素白的银器发饰,月光下她愈加清洁若仙。

她轻拍了拍宝儿的手,叹道:“好孩子,难为你了!横竖要你辛苦辛苦了!”

宝儿忙说:“倒没什么,只怕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有接待不周,礼数粗忽的地方!”她又说:“额聂,明日事更多,您还是先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先照应着。”见瓜尔佳氏点点头,她叫来雪莺,吩咐说:“侍候夫人去上房休息。”

送走瓜尔佳氏,宝儿回头问福康安:“三哥要怎么样呢?”

福康安道:“你只管办事,我在耳房内坐坐就好。”

宝儿这才坐了小轿带领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再回到抱厦,东方发白,晨光透出,天色越来越亮。小太监飞跑来,气喘吁吁的叩头请安,向宝儿禀报:“额驸爷进府了。”

宝儿急忙赶过去,老远就看到停灵的房门前福隆安直挺挺的站着,不动不摇,顷刻后,突然向后栽倒,昏死过去。

“爷——”

“额驸爷——”

“宣太医来——”

“快来人——”

在众人的一片惊慌的叫喊声中,太阳越升越高,光芒四射,渐渐透出炎炎夏日的威焰。

福隆安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他虽有几位侍妾,但有的羞口羞脚,有的偷安推托,有的软弱好欺,有的怯贵惧官不能见人,皆不及宝儿举止舒徐大方,言语清楚慷慨,故张罗款待等事独宝儿一人周全承应,因此日夜不暇,坐卧不能清净,事事十分安贴。上下里外无人不称赞的!

这日非丧礼诵经期间弔祭死者的正日子,亲友来的少。因闻人报福隆安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宝儿便命人准备各样精致小菜和一碗八宝粥亲自送来劝食。

宝儿说:“二哥与公主鹣鲽情深,心有灵犀,二哥如此伤心,公主的在天之灵又如何能安心呢!”她又说,“死者长已矣,生者自生存。二哥就算不为自己,但为人父为人子为人臣者,自当珍重,节哀顺变啊!”

福隆安一双幽黑的瞳孔闪动着莹然水光,眼底有真切的悲哀,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借以遮掩骤然间的心痛鼻酸,说:“妹子所言极是!”又叹了口气,“府里事务繁杂,多亏有宝儿妹子在这里,筹划的万分的整肃。真不知我要如何谢你!”

宝儿微微一笑,“二哥这话与我见外了。我尽我力而已。”

福隆安疲惫的笑了一下,说:“好……那些虚话我就不多说了。妹子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定当义不容辞!”

宝儿笑笑,“是!我不跟二哥客气的。”说着,回头示意下人端上米粥小菜。

福隆安只将米粥吃了半碗,拣了两块腌的胭脂鹅脯吃了。漱口已毕,福隆安说:“妹子劳苦了,正经歇一会儿去吧。”

宝儿款款站了起来,“我先去看看小丰绅济伦。”尽管舒沁公主生前难得跟儿子亲热,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母亲去世,丰绅济伦哭得死去活来。宝儿说:“昨儿晚上他叫头晕,犯咳嗽,折腾了一晚,今儿早起没精神,御医会诊后拟定了药方,午后喝了药才睡的,想来这会儿该醒了。”

福隆安点头说道:“这孩子和你亲近,也最听你的,妹子替我劝劝他。”

宝儿答应着便去了,逶迤来至丰绅济伦住的“松萝院”。院内松荫沉绿,十几棵又高又直的古松环绕着小小院落,一架紫藤,藤根虬曲如龙盘在架上,藤萝掩映,沁人心腑的花香在藤萝架四周缓缓浮动。一溜回廊上吊着水晶玻璃各色风灯,上面五间抱厦,一色雕镂仙禽异鸟新鲜花卉的隔扇。

宝儿进入房内,里面销金嵌宝,五彩珠光,她转过一道碧纱厨,只见丰绅济伦裹着袷纱被坐在一张填漆的床上,由看妈给他拭干身子,然后给他小衣、中衣、内裤,一件件往身上穿。

丰绅济伦一看到宝儿,自管高叫出声:“姑姑!……”

宝儿见他又精神了,放了心,舒心一笑,问:“吃东西了没?”

看妈忙陪笑道:“小爷非要等宝格格来呢。”

宝儿笑着捏了捏丰绅济伦的小脸蛋,“真磨人!”她回头说,“看妈,去把天平和膳品拿来这儿吧。”

不一会儿,一架银制的小天平和膳品中所需的米粮肉菜果品都端到床榻旁边的八仙桌上。丰绅济伦爬在干爽松软的被褥里看着宝儿为他精细的准备膳食:

宝儿用天平分别称出适量的糯米、栗子、莲子、红枣、冰糖——一份粥的料;又称出适量的南瓜泥、猪肉泥、香菇、面粉——一份梅花蒸饺;牛女乃、香蕉泥、细砂糖、鸡蛋——一小碗香蕉鸡蛋羹;丝瓜、枸杞——一份枸杞炒丝瓜;豆腐皮、肉馅——红烧豆腐皮包肉。

看妈在一旁笑道:“这些杂事宝格格吩咐一声,叫丫头们办就是了,何苦您又费心。”

宝儿说:“他病了得格外经心照料,膳食最要紧的,不能饿着也不能过饱了,要清淡还要能养人但又不至于鲜肥,免招脾胃受损。”

看妈赞叹道:“宝格格真是心思细腻。”

宝儿一笑,“我也有忙不开的时候,粗率马虎照顾不到的地方是保不齐的。”

料理罢丰绅济伦的膳食,洗过手,宝儿又说,“吃什么,什么时候吃,你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万一再有个闪失怎么得了!”

看妈连说:“是。”

宝儿重又坐回床边,温和的凝视着丰绅济伦,柔声说:“今天的心情比昨天的心情好了吗?是不是眼泪少了些?”

丰绅济伦揽着宝儿的颈子,仔细想了想,“嗯……好像是吧……”

宝儿抚模着他的小脸,微微笑着,“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慢慢的,一切都会好的……”

窗户外,红霞密布了西边天空,夕阳正一点点坠落,这是最后的美丽安宁!

公主丧仪热热闹闹、隆重而堂皇,其豪华奢侈用言词不能形容得尽。

其间,只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故:公主送殡当日,太医院中最年轻的御医慕容杞在家弹七弦琴时突然琴弦崩断,断弦子划过慕容杞的咽喉,血流如注,玉山倾倒,溘然长逝。

此事可罕,闻者称奇,当是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后便少有人记得,独有永璂一心凄楚,去灵前祭吊一番。回至府中,猛然见着桌上的七弦琴,眼前又出现了最后一次见慕容杞的情形——

就站在慕容杞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自的斟酒举杯,他握着酒壶的那只苍白修长的手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永璂劈手夺下他的酒壶,“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慕容杞勉力探身欲夺酒壶,永璂扬手将酒壶掷出,呛啷一声脆响,跌作粉碎。

慕容杞醉眼迷蒙的看着永璂,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吓人,“难道我就不能任性一回吗?”。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子里,头发散乱,神色凄迷,“谁能执我之手,消我半世孤独?谁能知我之心,驱我半世哀伤?唯有杜康!唯有杜康啊!”

永璂心底悲酸,涩然一笑,“你想喝酒,我陪你喝。”

慕容杞痴痴笑着,“您一向是不善饮酒的,又是何必呢……”

永璂哀极苦极,却不得不笑,“难道我就不能任性一回!”

……

谁料那日与他一别竟是永别!

永璂嗟叹了一会儿,坐到桌前,指拨琴弦,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是一曲《平沙落雁》。

他口里慢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

一曲完毕,只听外面隔着纱窗子有人笑说道:“十二阿哥雅擅音律,精于琴笛,诗文翰墨,古风盎然!”

永璂听得是福康安的声音,他轻轻一笑,立起身来,说:“瑶林!快进来罢。”

福康安大步迈进来,上前请安。永璂笑着让坐,福康安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世人都只知‘藏拙’,十二阿哥偏偏要‘藏秀’……您闲云野鹤倒是自在,只是埋没了盖世才华,我都替您可惜!”

永璂微笑着,“自娱自乐罢了。”他又问:“额驸如今可大安了?”

福康安:“大好了。有我宝妹妹在,二哥才能省心养病,这回好的也快些。”

正说着话,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福康安一看:削肩细腰,长挑身材,眉弯柳叶,目横丹凤,穿着月白袄儿,桃红背心,撒花洋绉裙。——不是别人,却是知棋。福康安笑道:“知棋姑娘怎么劳动大驾替我倒起茶来。真真叫我受宠若惊哟。”

知棋放下茶碗,小嘴一撇,说道:“还是个爷呢,就会贫嘴贱舌拿人取笑。”说着便扭回身出去了。

福康安笑笑,“这丫头越发出挑的标致了,脾气也越发大了。”

永璂轻叹,“她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连我知道她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她呢。”

福康安笑道:“也是你怜香惜玉,把奴才丫头纵的跟小姐主子似的。你这贝勒府里面也须得一个脸酸心硬的人来整治整治。”

永璂笑了,有浓浓的惆怅,“我可比不得你二哥的好福气,能请到那样珍贵能干的‘大管家’。”

福康安得意的扬起眉毛,“如今知道往日不是我吹牛吧!我家宝妹妹容貌寡二少双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比别的女孩子不同,就算京城这些大府里的主子小姐怕是也跟她不上呢。不说别的,只说这次和硕和嘉公主的丧仪大事,她逐细分派料理,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我二哥本来嘱咐她说丧仪只要好看为上,让万岁爷满意,富察家族有脸,不要存心省钱,原以为如此势派能把银子花的淌水似的,谁能想到她是‘花小钱办大事’,像是茶叶、布匹、丝线这些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可大有藏掖的,皆因她心中账目清楚,才能节省许多开销……”

永璂眉眼间有绵绵不绝的笑意,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点迷惘的温柔,“将来攀亲时,不知哪个有造化的能入这位格格的眼里。千真万真,得之,幸矣!”

福康安拍手笑道:“十二阿哥果然不是俗人!如今有一种轻狂人总要论血统家世的,就说那日打祭送殡,镇国公诰命还与我额聂说,可惜了宝妹妹并非出自名门望族!”他说着将眉头一皱,“这个镇国公诰命真真讨人嫌的很!竟然还琢磨着要宝妹妹给她胞弟费图达作妾!”

永璂心中咯噔一下,呼吸一滞,“有这样的事!”

福康安从鼻孔里哧了两声,说道:“费图达是个什么东西!婬魔色鬼,酒囊饭袋,不过捐钱买得个黉门监!莫说给忘八崽子作妾了,即使明媒正堂也是作梦!”他眉毛一扬,又说,“镇国公诰命也是可笑!我阿玛额聂那样看重宝妹妹,自然是不会委屈了她的。何况皇上和皇贵妃都对她青眼有加,昨日特旨让她去承德山庄避暑,这样的荣宠即使是费图达的阿玛多罗贝勒也未曾享受!谁又高攀了谁!谁又玷辱了谁!”

永璂几分轻松的笑了笑,“真当正经事去想益发动了气!喝口茶,润润嗓子,消消气吧。”

福康安呷口茶又和永璂说些没要紧的散话,这不在话下。

且说铭书没找见知棋,便抬步来到“百香圃”,果然知棋躺在山石僻处的一块青板石凳上图凉快。

铭书推推知棋,“又在这儿卧着,当心这潮凳子躺出病来。”

知棋使性子说道:“别招我!怪腻腻烦烦的。”

铭书笑道:“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不过烦你端碗茶进去,横竖都是爷要喝的,心里怎么就大不自在了。”

知棋翻身坐了起来,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哼道:“福贝子来咱们这儿有事没事呀!一说起他家妹妹就是滔滔不绝的,以炫耀夸奖为乐事,仿佛天底下女子只有她最可人疼!”

铭书坐到石凳上,笑道:“他夸他的,又不是要给贝勒爷攀亲,你气什么。”

知棋登时撂下脸来,说:“如今新兴的,拿我取笑儿,我成了解闷的了。”一边说着,一边下了石凳就走。

铭书忙拉住她,笑了出来,“这就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

知棋将手一摔又坐回去,说:“我就觉得福贝子好是奇怪,那位宝格格又不是他正经妹子,明明的来历不明,京城又盛传是一等忠勇公的私生女,他神气个啥!”

铭书笑道:“管她是谁也与我们无关系,万岁爷左右又不是要把她指给咱们贝勒爷。”

知棋哼了一声,“那是自然!十二爷是皇上嫡亲的儿子,血统高贵,必然是要指一位满洲名门世家的格格才配得上爷的身份。”

此时却不知乾隆皇帝究竟将会把谁许配给永璂为妻!

承德避暑山庄。

康熙朝定名三十六景:烟波致爽芝径云堤,无暑清凉延薰山馆,水芳岩秀万壑松风,松鹤清樾云山胜地,四面云山北枕双峰,西岭晨霞锤峰落照,南山积雪梨花伴月,曲水荷香风泉清听,濠濮间想天宇咸畅,暖流暄波泉源石壁,青枫绿屿莺啭乔木,香远益清金莲映日,远近泉声云帆月舫,芳渚临流云容水态,澄泉绕石澄波叠翠,石矶观鱼镜水云岑双湖夹镜长虹饮练,甫田丛樾水流云在。

乾隆朝定名三十六景:丽正门,勤政殿,松鹤斋,如意湖,青雀舫,绮望楼,驯鹿坡,水心榭,颐志堂,畅远台,静好堂,冷香亭,采菱渡,观莲所,清晖亭,般若相,沧浪屿,一片云,萍香泮,万树园,试马埭,嘉树轩,乐成阁,宿云檐,澄观斋,翠云岩,罨画窗,凌太虚,千尺雪,宁静斋,玉琴轩,临芳墅,知鱼矾,涌翠岩,素尚斋,永恬居。

这便是山庄的七十二景!

宝儿自进山庄以来,心满意足,每日或读书写字,或骑马射箭,或游船观景,无所不至,十分欢快。

这日暑热难耐,宝儿让紫雁去膳房要些冰块回来湃果子和酥酪,紫雁一走,宝儿嘴巴上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月牙,她忙叫来雪莺从箱子里找出湖水绿的骑装。

雪莺说:“今天外面日头大,格格还要去骑马?”

宝儿一面换装,一面说道:“正是因为天热人人都不爱出去我才要出去!有人在,反而拘着,哪能畅快!”

雪莺默默的看着宝儿兴高采烈的去了,转身悄悄出了后门,不知去向。

且只说宝儿骑着鞍辔精美的小白龙在宽阔的“试马埭”扬鞭催马,语声清亮的大喊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自从投靠到一等忠勇公府上,总是小心翼翼,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尽量恪守礼仪,极少能够像现在这样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的放肆。

纵马疾驰两圈,宝儿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回头望一眼,见是一匹红马奋鬣扬蹄,四蹄竟如同不着地一般风驰而来。马背上乘着一个锦衣男子,只因天光流离袭人眼睛,马儿又实在跑得太快,男子的面容难以看清,只一袭黄衣随风轻动,动得她心慌意乱。宝儿当即一勒马缰,要坐骑向旁避开,岂知那人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条银丝缠就的软鞭,末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样非常美观。他将软鞭在空中挥了个圈子,太阳照射之下,金银闪灿,甚是奇丽。宝儿愕然,就这么缓得一缓的工夫,软鞭鞭梢缠上了她的细腰,那人双足在马镫上一登,身子突的飞起,左掌在小白龙的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马背上,正好坐在宝儿身后。

“这软鞭可当腰饰,可当武器,是我特意为你制造的,你可喜欢?”

宝儿十分惊讶,“永璂!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永璂唇畔含着几分温柔、几分甜蜜、几分苦涩的笑,“你可知道这个‘突然’要我朝思暮想,煞费苦心的等多久啊!”说着,他双臂从身后环抱过她拉上马缰,伸足尖在马月复上轻轻一碰,小白龙放开四蹄,追风逐电般向树林方向飞奔。

宝儿微微闻到他襟袖间淡淡的木兰香气,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一呼一吸间的男子气息充盈了她的天地,宝儿从耳后到脸颊都起了炙热的温度,待要说话却又一时无言,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

“宝儿——”

宝儿侧头,“嗯?”眉眼却碰上了他的嘴唇,一种奇妙的战栗透过肌肤传进身体,宝儿怔忪间,永璂将她的手捉了,紧紧的握着,垂眸看她,眼里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渴望。

“真想就这样……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到天荒地老!”

群峰环绕,沟壑纵横,密林幽深,游走其间,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绕过一面山壁,便是怪石嶙峋的山涧,有一条小溪潺潺而流,时而湍急,时而缓慢,沿忽窄忽宽的山势汇入一汪深潭之中。山风轻拂,山花烂漫,溪水叮咚声随风而来,正午明亮的日光透过树林照射下来,水潭上有斑斑驳驳的光影,水边的青苔都泛着翠绿的光。

宝儿悬空坐在潭边的大石上,随手把小靴月兑去,把脚浸在溪水里,一荡一荡的踢打着水,一串一串的水花高高飞起,点点波光就在她雪白的足尖荡漾。

永璂与她并肩坐着,聆听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不知不觉间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目光相触,宝儿嫣然一笑,问:“你怎么想到送我软鞭?”

永璂微微而笑,“闻听前些日子御前侍卫比武,你观看之后很想和获胜的侍卫学鞭法。我担心侍卫用的鞭子粗笨不合你用,便做了这个。”他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是如水的月光,宝儿却感觉好似有灿烂温暖的阳光射进了她的心里,心底春意盎然。

“我和侍卫学武,你不会认为不妥?”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或温顺的弱质女流,永璂却是由衷赞赏宝儿的不拘一格。

“怎会!你若能做成自己喜欢的事必定会开心的!虽然我会有一点点吃醋,有一点点嫉妒,但这些与你的快乐相比却是微不足道!”

仿佛被他目光里的热烈缠绵灼烫了脸,宝儿脸一热,心就猛的几跳,忽然间竟然不敢与他对视。她扭回头,垂下目光,不停的用脚去踢着水潭中的光点,每踢碎一个,她就欢快的一笑。

永璂静静的看着她,从她白皙的颈项,移向她衣衫下若隐若现凹凸有致的曲线,再看回她眉目如画的脸——粉白的双颊映出健康的红晕,眉宇间的潇洒慧黠更显出其青春活力,挺直的鼻梁下珊瑚般红润的小嘴在轻轻哼唱:“当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梦里,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我再次看到你在爱的故事里,起阵阵烟波你往哪里去……”

永璂窒住,怔忡失神。

僵了半晌,他目光恍惚,呓语般的说:“四野荒芜,晨光初透,突然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传来,一个小姑娘从烟尘漫漫的古道上款款走来……”

宝儿一静,转过头来,困惑不解的看他。

永璂直视宝儿,似低语,似轻叹,“风拂卷起她的面纱,纱巾吹落到我身上时,她转眸展颜而笑……”

宝儿心中蓦然一跳,怔怔看他,良久,一字一句缓缓道:“乾隆三十年闰二月,杭州,古道旁……”

时光回转,往事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首,一人一马立在空茫茫的古道旁,一阵风过,披一袭连身遮颜斗篷风帽半掩的少年抬起头,风帽滑落……青衫翩翩,病容憔悴,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静静的望着她,幽远目光穿越八年的世事无常凝定在此刻。

宝儿深吸一口气,“竟然是你!”记忆里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的少年容貌早已经模糊,如幻如影,只有他眼里巨大的悲凉哀悯隔着似水流年仍能够压得人心口痛。

“八年了……遥远的像是一场梦!”永璂轻柔一笑,唇边牵出一丝细纹,更显得那笑意凄凉。

乾隆三十年正月,乌喇那拉皇后陪乾隆皇帝第四次南巡,这次南巡是她的劫数,也成了永璂命运的转折点。

南巡初期,永璂因时气所感,害了头疼脑热的毛病,一直病着。其它一切都很正常,途中乾隆皇帝还为乌喇那拉皇后庆祝了四十八岁千秋,在闰二月十八这日他们到达杭州,在风景秀丽的“蕉石鸣琴”进早膳时,乾隆皇帝还赏赐了许多膳品给她,但到了当天的晚上进晚膳时,乌喇那拉皇后就再没有露面,后来众人才知道,在闰二月十八日那天,乾隆皇帝命额驸福隆安把乌喇那拉皇后送回京师。

谕旨中说:“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守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其回京,在宫调摄。”

传言,乌喇那拉皇后随乾隆皇帝南巡来到杭州后,乾隆皇帝深夜换上便服登岸游玩,皇后两三劝谏,乾隆皇帝不仅不听反而说她精神不正常,这终于激起乌喇那拉皇后内心积压多年的怒火,她在情感绝望中歇斯底里的爆发,忽然自己剪发。满族国俗最忌讳剪发,无疑是在诅咒还健在的皇太后和皇帝,这一举动触怒了乾隆皇帝。

永璂不相信!

他的额聂出身满洲,一向淑慎贤明,夙娴礼教,在宫中生活了三十多年,什么是国家大忌她会不知道?

永璂始终不信!

他的额聂为储君之位苦心筹划、经营多年,究竟是什么重大刺激会把她逼到不顾一切,触犯国俗大忌,甚至发疯的地步?

夜里突然听见说额聂被送走,永璂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口似戳了一刀,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侍剑等慌慌忙忙上来搀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去回皇上来请太医。永璂忙拦住,道:“不用慌,不要去。这只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不相干的。”待打发侍剑等人去歇息后,永璂便强撑起身来换了衣服,打算趁夜色独自返京。

古道上,疾驰的马蹄声惊起一群乱鸦,呼啦啦的飞过,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小红马两只竹尖似的耳朵“扑噜”一激灵,猛地打住四蹄,身体向后一坐,骤然停住!永璂收束不住自己,一下子朝前摔出去,四肢着地,打了几个滚儿伏在地上不动了。很冷,很累,他只想就这样睡去。

“当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梦里,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我再次看到你在爱的故事里,起阵阵烟波你往哪里去……”是林中早莺在啼唱?

永璂缓缓睁开眼,扶了地,模索着站了起来,头靠在凉沁沁的马鞍上望向古道深处——

一束红光骤然射出,一个小姑娘从漫天朝霞中走来。

野风拂卷起她遮面的轻纱,她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她展颜一笑。那一瞬,朝阳潋流光,朝霞熙溢彩,荒芜的大地好似有千朵万朵的黄花次第盛开。

永璂眼前昏花一团,终于昏迷过去。此前的一刹那,他看见那个小姑娘向他跑来,惊慌的喊着什么,恍惚间,柔软的手臂抱住了他,有微微的暖意,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一双黑宝石般闪光的极美的眼睛。

……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挣扎,努力不沉底。一只要把他拖向无底深渊的手终于放松、消失,他终于漂浮上来,永璂感到有亮光,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已躺在颠簸的马车里,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

突然,“停下!”隔着车帘传来的却是傅恒铿锵低沉的声音。他叫停了马车,半挑了垂帘,探身进车,见永璂醒了,一如往常的淡然问安,拘谨守礼。

……

“后来我有问过,富察大人说找到我时只我一人昏倒在路旁,不见有别人在。”永璂定定看着她,“所以这么多年我就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宝儿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当年我返回头去驿站找人来帮忙,可回来你已经不见了。”

永璂目光深邃温柔,“在春醉阁见了你便隐约觉得熟悉,我总是疑惑,为何分明不曾见过却好似故人一般!”

时光荏苒,人生起落,命运划过一个偌大的圈子,终究他们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沉寂的山涧,只听得风动枝叶,水流有声。

宝儿屈着膝,双手环着膝头,目光追随一只孤傲黑鹰。它有力的双翅伸展在天空云端,在它的领地来回巡视,睥睨百禽的回旋。

宝儿目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一只鸟儿想要飞怎么也飞不高……它攀上枝头成为猎人的目标,飞上青天却是无依无靠……”

永璂深深看她,一瞬后,说:“如果疲惫了,就靠在我肩头休息,让我来保护你。”

宝儿怅然一笑,“如果靠的时间久了,你会累,会不耐烦的。”

“不会!”

他眼底的暖意让宝儿有一种异样的安心。

岁月如逝水倒流,疲倦与孤独从心里一点一点涌出,她把头轻轻靠在永璂的肩膀上。也许因为此时的山水太温柔,或许是永璂的肩膀很牢靠很舒服,宝儿第一次打开了心怀。

“我娘总是担心她会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所以自我记事起她就开始严格的训练我……娘虽然爱我,可是又总怕爱会让我产生依赖,于是常对我淡淡的,而我所受的教育比较另类,在别人眼里我很是不合适宜,没有人和我走动亲近,我从小就没有朋友,慢慢的,我习惯了与别人保持着友好但不亲密的距离。”

宝儿感觉到永璂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她肩头拢住,她说:“你当我为何要来到京城寄人篱下?跟你说实话,不只是奉母遗命,更多是为了攀权附势!”

永璂脸贴在宝儿的头发上,语声忧伤而柔软,“别这样说,我会心疼的。”

浓浓酸楚袭上鼻端,宝儿略蹙了蹙眉,硬是把眼中涌上的水雾强压下来。她勉强笑着,说道:“娘过世后,那些各怀鬼胎的人如狼似虎的紧盯着我,我一个无依无靠、势单力薄的孤女,仅凭一己之力能防一时的明枪,却如何能躲得了官商勾结的暗算!数番风雨,人生多艰,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我要站在谁的身后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母亲的庇佑已经不再,前路险恶,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永璂伸手抚了她的脸颊,指尖微凉,眉目间笼罩着轻烟似的忧郁,“告诉我,如何照顾你,才能不让你受到委屈!”

宝儿垂眸一笑,唇畔竟牵起一抹飘忽的笑,“从小至今,我没有委屈,没有不情愿,只有取舍!”

永璂的手顿住,复又缓缓掠过她的鬓间发丝,“对我,你是要取,还是舍?”

宝儿身子微微一颤,久久不语。

取与舍,她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

母亲曾经教过她,“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敢说出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当他不顾皇子尊贵,屈膝为她提鞋时,他已握住了开她心门的钥匙;当旁人都在赞她能干,却只有他看得到她的疲惫时,她已彻底向他打开了心门。

世上这么多人,唯有他是给她最多安全感的人……她最怕的是这个安全感原来只是个琉璃幻境。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宝儿默然侧首,避开他的目光。

她还是做不到啊!做不到无忧亦无怖!

这无声的回答化为缠丝绕缕的痛,不锋不锐,却慢慢在永璂心底至深至软处漫开沉郁的钝痛。

“我不应该为难你……”永璂幽深眼底满是苦涩。

片刻冷寂,他的语声更低哑,“宝儿……今天来是想亲口告诉你一件事……我要成亲了!”

每一个字都早在预料中,却又像从未想过似的。轻飘飘的一句犹如有一柄巨锤骤然击中她的心,发出巨响,久久激荡着。

“下月大婚……”

天地在她眼前悄无声息转暗,如琼华仙境一般的世界褪去了颜色。

终究,要面对这一天。

“是谁?”她只想知道,谁会成为他的妻!谁会与他一生相守!

“博尔济吉特氏……乌那希!”

“是她!”宝儿指甲用力的掐进自己的掌心,却连这尖锐的痛也无法冲开她心头溺水般的窒闷。

“你怨我吧!”永璂幽然抬目,深凉目光中有种奇异的悲哀与凄凉,“是我负了你!”她是他极之珍爱的女子,是他心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是这喜悲只他一人的喜悲,得到抑或失去只他一人承受。而另一种得失却是终此他一生也逃不开的。

“姻缘不关我的事,只关家族朝堂的事,只要利益相称,无须两情相悦,更无须问我的心意。一个废物皇子成为一枚笼络蒙古势力的棋子,这就是我的命数!至于我的不甘、我的无奈,我一样都不能改变,只能承受!因为我如果在目前的情势下抗旨不从,必会连累许多无辜的生命,我不愿那其中有你!”

宝儿咬唇强抑眼中的酸痛,沉默片刻,她黯然开口,声音微微低涩,“你不要这么说!命不由己,但乐天知命也可安度一生。何况,世上本没有绝境,只有对绝境产生绝望的心。再绝望的绝境都只是一个过程,都有结束时候。你不要绝望,只需忍耐,等待捕捉绝境中飞逝的机遇,或许尚有成功的可能。”

永璂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强光,旋即归于无形。他凝眸看她,深深的,痴痴的,她的鬓发,她的眉眼,她的嘴唇,无处不令他久久流连。

“宝儿,你在乎名分吗?”。

宝儿僵住,周身忽热忽寒,心里有烈火在烧,手足却似浸在冰水里。

半晌,宝儿方艰难开口,“不在乎!……我在乎的却是其它!”她抬眸与永璂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尺寸之间,却仿佛隔着一生、一世、一天地。

永璂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苦笑,手指却绞紧腰佩,“叮”的一声,丝绦断,颗颗明珠溅落进溪水中。

“我明明知道的,可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

一字字像用刀锋刻进了宝儿心头,既痛且深。这般仁慈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够无情待他?旁人欺他辱他,连她也要辜负他么?

宝儿半启了唇,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字也说不出,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此刻还能说什么呢?

身为女子,不能跃马疆场,建功立业,不能入朝为官,辅国治民。仿佛,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是无可厚非的法则。是尊贵,是卑微,悲辛离合,命数起落,只得依赖男人和他的宠爱……

宝儿眼中有泪光莹然,她终是倔强的昂起了头,泪光之下是冷冷的坚定。

不!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女人除需势力庇佑,终究还得握有自己的力量。她虽不向往荣华富贵,但绝不要卑贱飘零!爱憎祸福,她要在自己手里,不要旁人来左右!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微不可辨的一声“对不起”。

永璂抿唇不语,唇畔渐渐浮现一抹笑容,似笑似哀,他仰起脸望向遥远的天际,不愿被宝儿看见有泪光凝在眼中。

“让你嫁给我做妾室,她是大,你是小,进了府门第一件事就是向她磕头敬茶,从此只能屈居她人之下,即便我心中只有你,也注定你的不快乐,你若不快乐,我又何来快乐呢?要你同别的女人分享我,学会与几个女人周旋,然后一转身与我风花雪月,你是做不到的,我又怎么忍心!”永璂满心萧索,只觉悲凉,“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为争宠夺爱而生出的阴谋诡计倒是见得多,怕只怕我的一往情深反而会成为旁人恨毒你的催命符!”

宝儿深深动容,这些话竟比她自己肺腑之中掏出来的还要恳切。

他转头望定她,笑容苍凉,似阅尽悲欢,看懂了一切,“或许,我对你最好的照顾就是不缠绕、不牵绊、不占有。”

宝儿扭过脸不愿看到他的笑容,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她无法承受的痛。默然许久,宝儿低低开口,“谢谢你!”在这世上,有他这样一个男子一心一意爱护着,她虽孑然一身,前途未卜,而却不再感觉孤单凄惶。

宝儿竭力克制脸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十二阿哥会幸福美满的……”

永璂哑声而笑,许久,才渐渐敛了笑容。他目光怆然,沉声开口,“不是你,娶谁于我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都不是我妻!”

宝儿心头一震,嘴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默默起身,缓缓回身。

“宝儿——”身后传来他轻轻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心中痛极,宝儿脚下不由一顿。永璂的手聚然环扣在她腰间,将她箍得不能动弹,仿佛要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把她烙入身体里。

他的怀抱如此的熟悉,熟悉的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宝儿任由他静静的抱着,一动不动。

一滴温热的泪落到宝儿颈间,他语声低哑哀伤,“我舍不得你!”

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身体里在缓缓的撕扯,除了痛,她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没有了悲喜。

宝儿闭了眼,惨然一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此时的不舍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时间久了,你会忘了我……”她分明努力笑着,泪水却滑落下来,沿着脸庞簌簌落下。

“是吗?”。永璂手臂微颤,喃喃道:“你会忘了吗?”。

宝儿哽咽着,“是的!我也会忘了你!”她咬牙,挣开他的怀抱,决然离去,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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