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在西汾州城内洒下片片金黄。硝烟已过,城脚残留的鲜血尚未洗净,留下斑驳的暗红。微风中,飘来阵阵琴音,温柔如泉水漫吟,潺潺而出,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齐军大营中,许多士兵都已放下手中活计,屏息凝听。只有一人,无论这空中飘浮的曲调有多婉转动听,也无法令他心绪平伏。他在大帐之中反反复复不知走了几个来回,手里紧紧握着刚刚接到的圣旨。帐帘挑动,一名五十多岁的精瘦男子笑着走了进来,正是西汾州刺史韦尚仁。
“斛律兄,听闻圣上已来旨意,想此次大捷,朝廷必有嘉奖,可喜可贺!”说着,看到斛律光神色有异,“斛律兄,出了什么事?”
斛律光冷笑,“嘉奖?!你自己看吧!”
韦尚仁接过斛律光扔来的圣旨,满月复疑惑,展开细读,顿时神色大变。
“怎么,全军皆赏,唯四殿下反倒受罚?!”
“你难道没看清?圣上说他私调并州之兵,藐视皇权军法!哈哈哈——”斛律光气极反笑,“好个藐视皇权军法!不过借口!这种借口他一用再用,也不嫌腻!”
“将军轻声!难道将军上书中并未提及此次援兵并非并州之军?”
“当初上书时,本欲奏明,但长恭说圣恩难测,怕反给人家带来祸端。况那三公子也不欲此事外泄,才让属下着齐军服饰。如今看来,幸而未报,否则还不知招来什么。”
“可是如今如何是好?此战虽胜,但打得惨烈,不说那幻楼众人大都挂彩,四殿下更是浑身上下负伤十余处。皇上若只是罚他三月俸禄也就咬牙忍了,将军自可回京后再与皇上慢慢细说,可是却还要加上二十军杖,叫他如何受得住?军中将士若见了,又怎能压住这不平之音?皇上啊皇上,你——好生糊涂!你是要让我大齐军士尽皆寒心啊!”
“令人心寒之事,他做的还少了?”斛律光咬牙,“只是,我——我现在真不知该如何去告知长恭!还有那幻楼三公子,似是因与尉相愿有旧,此番才应邀前来相助。而尉相愿是长恭属下,与长恭素来交好。那三公子拥有实力深不可测,秉性脾气让人捉模不透,他若知圣上旨意,又待如何,我实在不敢料想!”
“可是——这抗旨之罪是谁也无法担承的。”韦尚仁语中透着无奈。
“罢罢罢!就再让老夫做回恶人就是!”说罢,举步向外走去。
“……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
昨夜闲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逞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好诗!好曲!”行至长恭帐外,韦尚仁便知道那令全军驻足聆听的曲子就是从此帐中传出。韦尚仁本是儒生,自负风雅,听得曲子精妙,不忍打断,故而上前拦住斛律光,示意让此曲奏完。二人便在帐外细听,却发觉曲中原还有人在低声吟唱,只是声音低柔,稍远便听不真切。直到曲终,韦尚仁才鼓掌进账。
见他二人进来,阮竹并未起身,连眼都未抬一下,只略松琴弦,欠了欠身,便端起旁边一付茶碗,犹自喝了起来。
韦尚仁顿觉有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斛律光几日接触已知这名三公子性情清冷,脾气古怪,加之此番相助之情,礼数之事也就作罢。而原本靠卧在榻上的高长恭见他二人进账,却急忙起身。只刚一坐起,琼琚便已急红了眼,忙上前扶住,“殿下毒伤未愈,不可妄动!三公子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七日之内,切记劳神多动!”
斛律光听了一惊,前番回来时只听尉相愿禀告说长恭身负刀剑之伤十余处,而上次前来与之讨论上书之事,也未听长恭提及半分,怎么会有毒伤?“琼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斛律光厉声问道。
“斛律叔叔不用担心,只是一点小毒,幸王军医及时诊出治疗,又得阮兄赐解毒良药,早无大碍。只是琼琚一向夸张,小题大做罢了。”长恭笑道,毫不在意。
琼琚状似委屈,张口欲要辩解,被长恭横了一眼,又咽了回去。而刚正喝茶的阮竹,将茶碗“卟”地一声放在案上,却未发一言。
斛律光何等通透之人,见此情形知长恭必有所隐瞒,心中忧虑,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而长恭却已看见斛律光手中紧握圣旨,当下心中了然,苦笑道,“叔叔手持圣旨而来,是否是皇叔对长恭有所旨意?”
斛律光无奈,一跺脚,将圣旨交由长恭手中。长恭展开,看了,再重新卷起,交还给斛律光。斛律光望去,只见他眼中一片宁静,未起半点波澜。
“斛律叔叔,长恭有个不情之请?”高长恭笑的清清淡淡。
“你说。”斛律光眉角微挑。
“此杖能否明日再行?昨日叔叔已出将令,今晚大宴全军,我不想此事扫了兄弟们的兴致!”
“你——罢了,罢了!我看此刑作罢,有什么事老夫给你顶着!”
“不可”,长恭抬头,神情坚决,“我大齐边疆,全仗您与段叔叔!您不可为我背此黑锅。”
“斛律将军!这圣旨之上所说,若非机密,能否告知在下一二?”刚才一言不发的阮竹突然对斛律光抱拳。
“这——”斛律光有些犹豫。
“无甚大事,只是长恭办事有欠周全,被皇叔训斥几句而已。”长恭忙接过话去。
“训斥到用刑?”阮竹冷笑,遂转向斛律光,“不知要用何刑?”
斛律光知瞒他不住,闭目言道,“陛下旨意,罚俸三月,杖刑二十。”
阮竹腾地站起,“为何责罚?”
“私调并州守军,藐视皇权军法!”斛律光声音微颤。
“什么?”一听此言,琼琚跳了起来,哭声道,“我家殿下为救家国连命都不要,他,他,他——”连说三个“他”字,竟再也说不下去,在一旁哽咽。
“好个藐视皇权!那我幻楼之众,冒充大齐之兵,是否也算藐视皇权?是否要受同罚?依我看,哪日我若助那北周之军打到邺都城下,或许倒能封个三公九卿!”此番话说的甚是狂妄不敬,但却畅快无比。
“公子莫要再出此言。纵公子对长恭有救命之恩,然若真有那日,只要长恭一息尚存,也要与公子决杀疆场!”
“你——”阮竹本是为长恭不平,不想被他这么一说,恼恨已极,脸色发青。冷笑道,“好,甚好!”本欲拂袖而去,转念一想,若真打这二十军棍,前番自己所做之事怕具付之东流,故只走出一步便再不向前,只是不住咳嗽。
韦尚仁旁观者清,看出这位三公子对长恭其实甚为关心,只是此时被长恭之言顶住,难以下台。而长恭素来对人温和,从不说重语,不知怎地今日却不知相让。于是忙站了出来,“久闻三公子创幻楼八艺,才华横溢,尤通医术。既然公子看过殿下之伤,敢问殿下所中何毒?”
阮竹强自顺了顺气,冷笑道,“无甚大毒,只‘钩吻’而已11。偏你们那军中‘神医’,竟诊为乌头12之毒,白白耽误三日之多!昨夜毒发晕厥,若不是相愿及时将我找来,若不是用了幻楼青玉丸,怕是今日已去见那阎王,也不必与我决杀疆场了!”此言一出,赌气之味甚浓。
“钩吻之毒?”斛律光征战多年,自是知晓。
“不错,因延误救治,虽服下青玉丸以保心脉,但毒性已入脏腑。七日之内,须静养,少走动,绝不能血气翻转,每日再以银针拔毒,方可安然。我不是大罗神仙,救得了他一次可救不了第二次!”
斛律光听后脸色发白,“长恭!如此大事,你怎可瞒我?”
“是我所虑不周,害叔叔担心。”长恭抱歉一笑。
斛律光转过身来,对阮竹一躬到地。阮竹吓了一跳,急忙侧身,“将军这是何意?阮竹一介草民,如何受得?”
“公子救我大齐栋梁,当受明月一拜。我马上上书吾皇,陈情长恭之事!”又转向长恭,“你好生休息,其余诸事有我,不必挂心。”说完,向众人一抱拳,便大步离开。
韦尚仁本想随之离去,但终忍不住回头问道:“三公子刚才所奏之曲,在下闻所未闻,所吟之诗,在下虽只听得半首,亦知其乃难得佳作。公子医术才智,在下更是佩服之至。公子若能出仕,可谓苍生之福!”
阮竹冷言,“大人此言差矣!我只善计算经营,风雅之事非我所长,刚才诗词琴曲,皆非阮竹所作。至于其他,也只是谋生之技,断不敢移至庙堂,贻误天下。”
韦尚仁知他难以说动,叹了口气,笑道:“但愿日后不会与公子为敌!”随即转身离开,琼琚代为相送。
一时间,帐内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尴尬。阮竹刚受了气,见此时已无人,再不想多呆,说了句“告辞”便要离开。
“等等!刚才长恭言语冒犯,还望贤弟不要往心里去。”长恭急道。
“怎敢,阮竹乃乡野之人,不知礼数,常信口狂言,今得殿下教训,自然是要记在心里的,怎敢忘怀!”
长恭哪里听不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苦笑道:“长恭一生拘谨,不比贤弟,可率性而言,好不畅快。只是这军营之中,人多嘴杂,各方势力,均有铺陈。战事紧张之时还可同心御敌,可一旦风平浪静就相互掣肘,不得不慎。”
“若真如你所说,与你相交只怕无趣!”阮竹轻咳一声,一脸冷淡。
“长恭自知是无趣之人,只是我一位故友脾气秉性倒与贤弟极为相似。她心气极高,常出惊人之语,怎奈身为女子,所思所想大多难以实现。我想她无人理解,必常寂寞,故而每日写信与她宽慰。可惜我本就身在井底,天地虽大,却从未亲历,所以她的话语我也是半知半解,无法真正做其知音之人。这几日听贤弟言谈,与她观点多有相近之处,你们若能相见,定能成为知音。”
“哦?看来倒是位红颜知己?”阮竹语调微扬,眸中闪过几许不怀好意的捉狭。
长恭仍看着阮竹温和地笑着,只是原本清亮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是啊,你们必成知己!”
“阮竹不才,这知己倒是遍及天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她若有意,我自然不拒。”阮竹笑得古怪。
“你若无心,还是不要招惹。”长恭眸光一寒,语气不满,俊美的容颜忽而如霜冰冷。“她只是个善良孤寂之人,长恭此生欠她良多,却无所偿还。只愿她能快乐,能不再孤单,若贤弟心存玩笑,害她伤心,纵贤弟与我有恩,长恭亦会相拼。”
阮竹转眸,思念一闪,笑起来,“你欠她你还,与我何干?我阮竹不缺红颜知己,犯不着为此有人与我拼命。”
长恭不动,也不说话,空气一下子有些禁锢凝结。默了半响,长恭再次抬头看向阮竹,只是那眸间清明非常,像是水洗过的透彻清冽。“谢贤弟提点!”
阮竹笑的清淡,挥了挥手,“施针拔毒之术我已教给相愿兄,明日我便要离开西汾州了。”说着向帐外走去。
“贤弟要去哪里,怎走的如此之急?”
快走到帐门的阮竹身形稍顿,“北周——长安。”
长恭蹙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一缕不安,终还是说道:“你——身子不佳,自己保重!”
注:11钩吻:剧毒,与洋金花,马钱子和羊角拗合称“四大毒草”。当中新生幼叶以及根部的毒性最强。中毒后的症状包括痉挛,窒息,昏迷及休克,最后甚至可因心脏衰竭或呼吸衰竭至身亡。
12乌头:古时的标准军用毒药,涂抹兵器,配置火药,关公刮骨疗毒就是疗得乌头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