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第27章 瞬息浮生

作者 :

当长恭拖着幻草堂的李掌柜回到府中内院时,便看到烟岚正立于院内哭泣,而郑元德则在院中焦躁的来回踱步。

一见长恭回来,郑元德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死死抓住长恭的双肩,“到底怎么回事?元儿怎么会受伤?”

“元儿现在怎样?”长恭急道。

“凤楼主……正在里面……为……小姐运功疗伤,还没出来。”烟岚抽噎着回话。

就在此时,房内一个声音道:“请大夫进来。”

众人听了,急忙推门而入。

一入房中,众人便觉得一片冰寒。

榻上凤血盘膝而坐,掌心抵住郑元的后心。

郑元全身似被一层寒冰笼罩,嘴角殷红,身前的衣襟与榻上均是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而凤血抵住郑元背心的双手,已然僵冷成冰块。

“凤楼主!……三公……子……王妃……”李掌柜本是幻楼中人,自认得凤血,只是郑元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而屋内的景象更让他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恭与元德都已僵住,练武的他们自然知道,凤血此时正用一种极度阴寒的功夫将郑元的心脉冻住,这类寒功对运功者自身伤害极大,除非逼不得已,极少人会去用它。

凤血斜睨他们,淡淡出声,“李掌柜,请过来诊脉吧。”随即收了掌式,将郑元放下平躺,身形一晃,已离开床榻。

“……是……凤楼主。”

这脉越诊,那李掌柜越是心惊,在这寒气逼人的房中,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滴落下来。

而其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房中异常寂静。

“她究竟怎样?”元德最先按捺不住。

李掌柜吓得“啪”地一声跪在地上,“大公子!三公……不……三小姐的病,属下真的是无能为力!”

高长恭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抓起,颤声道:“你说什么?什么叫无能为力?”

元德面如死灰,凤血则抚着桌角,神情飘渺,不知想些什么。

“殿……殿下……”李掌柜几乎都要哭了,“不是我不想医治,是三……王妃的脉已是……已是……唉……”

“已是……什么?”长恭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殿下!王妃不比寻常人,她……此病自幼便已烙下。虽不知因由,我却能知王妃幼时心肺曾受重创,本在那时就应……就应无救,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活了下来。但心肺间,却留下了不该留下的东西。”说道此处,李掌柜突觉长恭抓自己了力道松了,偷眼一看,只见他面色白的几乎透明。

“这些年,留下的这些东西与王妃心肺纠缠,使其无法正常生长,故而王妃较一般人更加羸弱。加之两年前,王妃又受外力重创,五脏六腑都不同程度受伤,心肺更是脆弱不堪。”只听“咔啪”一声,凤血扶的桌角已碎成粉末。李掌柜一惊,浑身哆嗦。

“继续说。”凤血冷冷发话。

李掌柜吞了口吐沫,继续道:“王妃此病早已入骨,根本没法根除,但只要每日饮食起居正常,没有过激的情绪,身子骨尚能支撑几年。可是王妃她却长期忧思于心,今日又担惊过度,以致心脉跳动剧烈,终让那异物嵌入心肺,以致大量出血不止,充于胸腔之内。”

长恭突一松手,李掌柜又重新跌于地上。他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见他们一个个均面无人色,吓得不敢再言。

郑元德的脸色变得极其僵硬可怕,“接着往下说!”

“是。”李掌柜吓得一激灵,继续言道:“虽然凤楼主运用玄冰寒功将王妃心脉封冻,血流减缓,能暂时止血。但寒气一过,随着心脉复苏,又会出血不止。故此脉已是……已是……已是……”李掌柜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垂越低。

见他半天都绕着“已是”二字打转,郑元德一拍桌案,立刻一个楠木桌化成木削,厉声道:“说!”

“已是死脉!”李掌柜已伏在地上。

此语一出,整个房间已凝至冰点。

忽听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言道,“你再敢说这两字,我就先将你挫骨扬灰。你只需告诉我,若我一直以寒功封住其心脉,能维持多长时间?”凤血凤眉一挑,一道寒光射来。

“一直!?……”李掌柜颤颤发抖,“不可……血脉若是长时凝结亦是无救!……只能以寒功为辅,加以金针之术,或能再有十日。只是……只是这十日……王妃……会异常痛苦……”

郑元德千辛万苦压抑的情绪如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激狂地吼道:“是你们……你们害死元儿。她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如此待她!”

长恭本已肺腑受创,加之心力交瘁,此时已难以支撑,“哇”的一口,吐出鲜血。脚下一软,跪跌在地。他的手却牢牢抓住李掌柜的衣领,“你……你告诉我,世上……世上可有能救……就元儿之人?”

长恭望向李掌柜,却对上其满是愧疚的双眸,心中绝望,再度呕血,额上尽是冷汗。

只听凤血此时幽幽道:“世上若有能救竹儿之人,那也只有韩旭。元德……你于其在此骂我,不如给韩旭传书,让他尽快来此。”

李掌柜也激动起来,“对,对对!韩楼主医术高我何止十倍,有他在,或有一线生机!”

郑元德跳了起来,踉跄向外奔去。

*******************************************************

几日间,一边李掌柜与凤血分别用金针和玄冰寒功轮番救治,一边大家静等韩旭的到来。但郑元却始终没有醒来。

凤血除了为郑元运功疗伤外,就坐在院中吹笛,笛声时而淡泊高远,时而婉转幽深,但曲中又似有一股天地间无穷无尽幽怨,一股尘世间至深至痛的恨意,一股红尘中最惜最怜的欣喜。

但府中的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无人欣赏这美妙的旋律。

几日间,高长恭再没有走出房门一步。他深深地恐惧着,他怕在他一个转身之际,佳人就已离去。他甚至不敢闭眼,因为不知道再睁眼时还能否看见郑元清浅的呼吸。

到了第八日夜里,李掌柜施针过后,突地郑元开始大口的呕血,似乎要将全身的血呕干一般。长恭惊惧却无力的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救治。他突然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是件很可笑的事,居然连自己的妻子都救不了,甚至正是自己的武艺才害了她。

然而,在血呕完之后,郑元却清醒了。

当她颤动的眼睑终于微微睁开时,长恭忍不住心中的狂喜,冲到床前,抓住郑元的手,一遍又一遍呼喊她的名字。可欣喜的高长恭却没有注意到李掌柜铁青的脸色和闻声而来的凤血已如白纸一般惨白,不得不靠在门上才得以支撑自己。

郑元茫然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环顾四周一遍后终落在了高长恭的身上。

“肃……”才说一个字,牵动了肺叶,鲜血又从她的口中流出。

“不要说话!”长恭惊的吼道,转而又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求你……不要说话。”

郑元没再说话,只是微笑着,用沾血的衣袖擦去长恭眼角的泪。

然后吃力地拿起长恭的手,在他手心里开始写字。一字一字,郑元写的异常认真。

“自嫁与你,匪石匪席,无有二志。”郑元在长恭掌中写道。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长恭的泪已爬满面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长恭懂事以来第一次如此流泪,怕也是最后一次。

“子染只是脾气古怪,其实并无恶意。我与他也一直清清白白,你莫要疑我。”郑元又一字一字认真写道。

“我从未疑你,我怎会疑你?知道吗,我只是有些嫉妒,有些沮丧。嫉妒他为何能想到带你看并州的壮丽,而我从未想到……对不起,对不起……”

就这样,他们一写一答,时间慢慢过去。郑元慢慢出现疲惫之色。

“你刚醒来,休息一会儿,好吗?”。长恭近乎哀求。

郑元轻轻摇头,继续写道:“我若再闭上眼,怕再也睁不开了。”

长恭大恸,急道:“不会的,你不会有事!”

郑元继续写道:“若韩旭救不回我,不是他的错,你定要保全他。”然后直直的看着长恭。

长恭哀戚地闭上眼睛,咬牙道:“好!”

郑元笑了,“我若死了,你只许难过三日,三日后便忘了我,好吗?”。

长恭怒道:“不好!你……你怎能这般残忍,你……”

郑元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在里面转动,“世上比我好的女子还很……”

话没写完,郑元便开始无声的咳嗽,血丝自她口中吐出,然而她却无力咳出声音,呼吸的声音哽在喉中,一颤一动。

长恭惊骇,大声呼救。

可李掌柜的话却将他打入地狱,“王妃伤势恶化,刚是回光返照之像。”

听着郑元咽喉的哽咽,一声一声,无力而痛苦,但她仍在挣扎,一声一声、一声一声,不知要挣扎到何时……高长恭的脸色很苍白,那声音听起来太残酷,听的人或许比正在死去的人更痛苦。他知道这个女孩并不想死,这个女孩一直怕他寂寞伤心,所以想在人间陪他。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慢慢碎裂的声音。

屋里的人大都忍受不了这样的声音而逃了出去。但长恭没逃,他也不能逃,他知道自己将会陪这个女孩一起碎在这里。

凤血没有进屋,他坐在门口早已开始哭泣,哭的像个孩子。

天色大亮的时候,郑元的呼吸已几度停止,长恭凄然的看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便在此时,韩旭来了。

韩旭接到信时,人已在信州,离并州尚有半月路程。

元德知后,快马去迎,带着他们硬是在第九日便到了并州。

可是——仍是晚了吗?

韩旭进到屋里,便被众人绝望的目光盯的通体发寒。

检查一番后,韩旭眉头深锁,却并不犹豫。“凤楼主,我需你相助!”

凤血猛然抬起红肿的眼睛,颤声道:“你……你有办法?!”

韩旭点头,“不能确保,但会尽力。”随即又打开随身包裹,只见里面放着一排明晃光亮的小刀,还有许多众人均看不明白的奇怪物件。

“我还需相配的鲜血,人的鲜血。还有,我医治期间,除了必须之人,其他不得有人在场。”韩旭望着四周众人。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薄薄的一扇门扉阻隔了高长恭的视线。

现在才知道,在这满院人中,自己竟是最无用的一个。

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等待。

韩旭进去了,因为他是大夫。

凤血进去了,因为他会玄冰寒功,韩旭需要他。

郑元德也进去了,因为只有他的血液能与郑元相融,韩旭同样需要他。

甚至连烟岚也进去了,因为有许多韩旭等人不便之事需要她来做,她——也是有用的。

庭院之中,只剩下他一人迎风而立,孤单地等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从艳阳高照到月朗星稀,高长恭站在院中纹丝未动。

琼琚终不忍,劝道:“殿下……你已站了一天,休息一会吧。”

“你去吧,我……很好。”长恭声音有些沙哑。

正在此时,门“吱”地一声开了。

韩旭疲惫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韩……楼主……”长恭艰难开口。

韩旭摆手,“现在说还为时尚早,再等一个时辰,待冻气散去,若伤口不再流血,才算好了。倘若再度崩裂,那……我也再无办法。”

说话间,除烟岚尚留在房中,其余众人也都走了出来。

凤血一出来,二话不说,飞身便上了屋脊,靠在鸱吻28旁,似在假寐。而元德面如白纸,脚步有些虚浮,他径自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闭目调息。

高长恭走进屋中,才进屋,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烟岚正在收拾满室狼藉,将被鲜血染红的床单衣物均放入一木桶之中。

“王。”见到长恭,烟岚急忙行礼。

高长恭摆摆手,“你下去吧。”而后便在床边坐下,细细打量郑元。

这才发现,似乎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她。

因为她是一个并不多漂亮的女孩,还是她的才情太过闪耀,让自己竟然忘记了去注意她的容貌。以致刚才站在院中,竟无法记起她完整的样貌。

长恭轻叹,她的一言一语自己能记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平时习惯的动作,自己也能霎时就回忆出来。可偏偏就记不起她完整的样貌。那时的自己是那么恐惧,又那么自责。

手指摩挲在郑元的脸旁,将她的面容细细的刻在自己心里。是啊,平日的她时而神态飞扬,时而疏懒清倦,而眉间那似有似无的郁郁柔倦将自己深深吸引,以致忘却了她眉下的那张脸。可是现在的她,只是静静地睡着,脸色极白,白得一点血色皆无,像一只殒落的蝴蝶,失去了生命的颜色。

脚步声传来,韩旭又重新进入屋内。

长恭忙退开一步,韩旭也不客气,径自来到床前,伸手轻搭郑元脉门。

笑意渐渐从嘴角一直延伸到韩旭整个脸上,长长吁出一口气,“主子已无大碍。”这话似不是说给别人,而是说与他自己听的。

注:28鸱吻:音吃吻,龙的九子之一,最喜欢四处眺望,常饰于屋檐上。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兰陵倾梦最新章节 | 兰陵倾梦全文阅读 | 兰陵倾梦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