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弥散,大地依旧裹着寒衣,但一年最冷的季节已渐渐过去。二月的春风温柔吹拂,树萌新绿,随处能感知温暖的气息正从泥土的缝隙、涓涓的细流中析出。
郑元踏入书房,便看见高长恭伏在案几之上,似乎酣梦正甜,窗户半开,外面月光皎洁,案上书简半乱,时有春风吹拂,灯影摇晃,案上之人偏半点不觉。
他到底是累了……
自年前长恭抗旨以来,虽朝廷未明加责罚,但并州七万大军的粮饷却再也没有准时到达过。以地方有灾,国库空虚为由,不是迟个一月半月,就是克扣三分。无粮无饷,七万精甲随时可能变成豺狼之师,如何稳住这群血气男儿,让高长恭连日来费劲心神。
一方面他要违其本性的与地方富甲周旋筹措,另一方面要软硬兼施稳住大军,还要委曲求全地向朝廷示弱,多次催促粮饷,以至终日奔波劳碌,难有安眠。原本他希望能过个好年,终是成了奢望。
郑元放轻了脚步声,慢慢走到桌前,眸光微转,瞥见他在梦中还锁着的眉宇,暗暗慨然。她指间摩挲过他的眉,为他抹平这显露于外的一丝忧色。
解上的裘皮外氅,盖在他的身上,轻柔又仔细地遮住每一个可能漏风的缝隙。她方才收回手,却被那熟睡的人倏然伸出的手握住,眼眸微睁,笑看着她,目中流转着……情意深沉……
手腕轻带,长恭将郑元拉至怀中,亲昵地把她抱坐在腿上,坐直身子,将肩上半落的裘氅重新裹在郑元的身上。
“你比不得我,莫要冻着……”
郑元的心轻拧了一下,鼻间微微发酸,喉中似堵着什么,半字不能回应,只失神地望着他。
长恭看她失神的模样,笑叹道:“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就忍不住了。”
郑元回过神来,满面飞红,羞恼地跳了起来,离开了他的怀抱。却在着地的刹那,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然而等待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就在她要倒地的瞬间,已被长恭勾过腰肢,带入怀中。
“元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耳边传来长恭微微发颤的声音。
郑元暗自调息,半响徐徐睁开眼帘,立刻对上了一双写满担忧的美丽眼瞳。
郑元嘴角微勾,“别担心……只是前翻风寒尚未痊愈,有些头晕罢了。”
说着,伸出手指,轻柔长恭紧锁的眉心,将其慢慢展开。
长恭眼中充满自责,“是我不好……你身体一向羸弱,那日夜里就不该让你在院中待许久功夫。第二日更不该一早就去军中,让你一人在家无聊,以致独自出城受风,得了此番风寒。只是……只是为何一个风寒,你竟数月不好?我知你本是良医,你说不请大夫便没请大夫。可是如今……”
郑元垂下眼睑,心里发虚,不敢告诉长恭其实她那日是出城见了韩旭,更不能说无法痊愈是因为自己一直思虑过甚,而且思考的正是北周的危局。
“对不起……”郑元诚心道歉。
长恭失笑,“傻丫头,你与我道什么歉?”
“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但终还是害你烦心了。”郑元靠在他的怀中,低声呢喃。
“说什么话!”长恭恼道:“你我是夫妻,哪有负累一说!此种言语,再莫要提。”
“可是……如果将来,我还会有让你很操心……很操心的事,怎么办?”郑元抬眼,瞅着长恭。
长恭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又说傻话,为夫既娶了你,就当为你操心才是。”
“……那如果将来,我做了让你很生气……很生气的事,又怎么办?”
长恭半眯起眼,手上加大力,紧楼怀中人,“我高肃……此生……此世……都不会真正生你的气。若真要气,也只会气我自己,怎么没有……没有将你护的周全,才会让你做出这些事来。”
郑元心中柔肠百转,纷乱的思路骤然停止了,一片空白。
“好了,不早了。夜里寒凉,你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长恭笑着劝道。
“我不去。”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细想之下,长恭失笑。
心道,怕是郑元畏寒,又想让自己充当暖炉吧。自那日出行云雨之后,两人倒是再未分床,一直同塌而眠。但因隔日夜里,郑元便因风寒发起高烧,之后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好清,两人也就再没行夫妻之事。只是每夜,郑元总将长恭当成暖炉,紧紧抱住。常常弄的长恭一夜心绪翻腾,难以安枕。
于是低头在郑元额上烙下一吻,“你先用房中暖炉,好吗?”。低头之时,看见郑元撇了撇嘴,不乐意的样子,娇俏中隐含媚色,他心弦一动,瞳色稍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几乎闪神。
长恭无奈笑叹,“好吧,我与你一同回去。”
果然,郑元立刻眉飞眼笑。
“你抱我回去!”有人得寸进尺。
“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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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高长恭与郑元正在花厅对弈。
郑元拈子落于棋盘之上,笑道:“你又输了。”
长恭笑答:“下棋,我从来就没赢过。”
就在此时,琼琚跑了进来,“殿下,舅爷来了!”
“现在何处?”郑元站了起来。
琼琚恭敬答道:“回王妃,正在前厅。”
一踏入前厅,郑元便看到厅内有两人均负手而立,各站一边。
正是郑元德与凤血。
郑元微微一愣,她素知两人不睦,此次却一同前来……
一瞬间,郑元心思百转,已猜到大概。
“哥哥……子染……”
二人在他们行至门口时,已回过身来,均含笑看着郑元,眼神复杂。
高长恭静静看着这两人。
郑元德他自然了解,少时也曾相交。而另一人,他在西汾州曾有一面之缘。
当日郑元以幻楼三公子身份来西汾州支援自己,此人就随同前来。他身有妖魅之气,却与郑元关系非比寻常。而今又见到此人……长恭不由背脊挺直,全身紧绷。
郑元却已然笑道:“难得你们一同来我这里,快些坐下,我给你们沏壶好茶。”说着,走了过去,将郑元德拉至椅中坐下,转而又将凤血拉至郑元德身边的椅中。
两人落座,对望了一眼,便又扭过头去,互不理睬。
郑元也不去管他们,径自去吩咐烟岚将茶具备上。
郑元德对高长恭抱拳,“殿下,别来无恙。”
长恭亦笑着抱拳施礼,“大哥一向可好?”接着,对凤血也抱拳施礼。
而凤血却只点了下头,作为还礼。长恭性子随和,倒也没有介意。
郑元见凤血如此,心中叹息,对长恭解释:“肃,这位是云幻楼楼主——子染,人称——凤血。”
长恭心里一惊,转瞬如常。凤血剑的声名他自然听过,毁誉参半。心中暗讨,元儿待此人不比一般,不知他与元儿到底是何关系。
恼恨凤血无礼,郑元转身坐到茶案边烹茶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凤血看了,反而笑得如初绽的玫瑰。
郑元气的无语,不再理他,专心用小扇将火扇旺。一会功夫水,已沸腾转。
郑元一边将热水倒入壶中,一边对元德道,“这茶叶是上次哥哥让人从江南带来的,水嘛……是今年冬天园中冬梅上落的初雪,我一直藏着,舍不得喝,可巧哥哥来了,拿出来给大家品尝一二。”
元德笑道:“梅雪烹茶——果然雅致。”
郑元含笑,装作漫不经心地言道:“不知哥哥此番要去哪里云游?”
郑元德深深看了郑元一会儿,“我打算去粟特27一趟,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
郑元正在洗茶,手微微一抖,险些将水溅了出来。淡淡言道:“去那么远的地方……”
说话间,已将四杯茶沏好,让烟岚端了上来。一时间,满室清香,沁人心脾。
凤血轻尝一口,摇头笑叹,“我一路巴巴地跟着元德兄,尽受他白眼,可如今能吃到这口好茶,也算值了。”
元德听闻,“哼”地一声,不去理他。
长恭却轻笑,品着自己杯中的清茶。
郑元端着杯子,轻轻吹着,不比他们几人都有功夫,她可受不得这沸水的温度。
“那哥哥打算何时回来?”
元德放下茶杯,“不一定。也许……三五月,也许……三五年,或者……觉着好了,日后住在那里也说不定。”
郑元猛然抬眼,直直的看着元德,颤声道:“……住在那里!……难道哥哥就……不想老父……不想慈母……不想小妹?”
元德将眼睛撇开,“父母……元礼一向照顾的很好。至于……小妹……”说着,看了一眼长恭,“……如今……也有人照顾不是?”
“你——你莫忘了,你是家中长子!”
“长子?”元德失笑,“我的性情,小妹不是不知。可曾为这些困住?”
凤血在旁笑得春色满园,“竹儿放心好了,我此番跟着他,届时就算是拖……也会把你家哥哥拖回来的。”
郑元听了,心绪稍定,向他投来感激之色。
元德不削,长恭则慢慢喝着茶,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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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退去,华灯初上。
“哥哥此去,不是粟特,而是北周,且危险异常,是也不是?”郑元望着元德。
“是。”他正站在灯影之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哥哥当真……心意已定?”
“是。”
“为了……为了我也不能更改?”
“是啊……不能。”元德缓步上前,伸手拭去郑元脸颊的泪。“丫头,怎么哭了?”
“哥——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你们……你们此番必败,毓哥哥……有他逃月兑不了的命运,你还要这样做吗?”。郑元哭倒在元德怀中。
元德抚着郑元的头发叹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然天命已定,我们也要争上一争。我、毓还有邕曾歃血盟誓结为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怎能在此关键时刻独自退缩?如果毓的结局天命已定,那我也愿与他同往地府,再把酒畅欢。”
郑元悲泣着轻靠在他胸上,心里冰凉一片,“哥哥只记得你们的兄弟情义,却不记得曾答应过元儿,要护我一生一世的吗?”。
“那时你是郑家小妹,我自要护你。可惜几次你遇险,我却都不在你身边,这就是缘分。如今你已是兰陵王妃,怕再也轮不到我来护佑了吧。”郑元德苦笑。
“哥哥这是什么话?难道现下我已不是你的小妹,你已不是我的哥哥了吗?哥哥许诺过的可以轻易忘记,但元儿许诺过的——元儿一生不忘。”郑元抬起头,怒视着他,眼中泪花飞闪。
元德一震,伸手欲将郑元揽住,却被郑元一推,让她竟退出了自己的怀抱。
郑元自行抹去泪痕,吸了吸鼻子,“哥哥要全结义之情,我不拦,但我也绝不会让哥哥有事。这是我对灼华姐姐的承诺。”
元德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忽听外面有个柔美的声音道:“如此撩人月色,竹儿却在房中啜泣,岂不大煞风景。”
郑元闻言打开窗扉,只见凤血正立于院中榆树之上,身形随风摇曳,白衣飘飞,一派潇洒。
凤血右臂微抬,突从右腕射出两条红丝,鬼魅妖异,直向郑元而去。元德大惊,飞身拦阻,却连郑元半片衣脚也未抓住。那红丝如蛇,缠住郑元的腰肢,将其带了出去,转眼已在那榆树之上。
“凤血!你……”元德怒吼。
“哥哥莫急!他——是不会伤害我的。”郑元声音渐远。元德咬牙,自知轻功与凤血相去甚远,难以追上,只能眼睁睁看他抱着郑元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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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起伏,凤血已将郑元带到并州城角楼顶上。
“你来并州许久日子,可看过这般景色?”站在瓦檐上向城外望去,只见大地苍茫,夜幕深沉,月色惨淡。远处山丘起伏成浪,地上的薄冰在月色之下披上一层银光,犹如白玉。这般雄阔壮丽的景象,任何人看了,都会激起心底的豪情。
郑元轻叹,“没有。”
凤血凝望着她,犹豫着,“他待你……”
“很好。”郑元打断他的话,“你带我来此,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说?”
凤血苦笑,“怎么,如今……你我只能……这般说话了吗?”。
郑元背脊僵直,目色黯然,“是!当初我不是没有……罢了,如今你我……身份使然,还是注意些好!”
“看来……倒是我的错了。”凤血语调幽幽,似有无限感伤。
只是一瞬,他转而又恢复原样,“此番北周乱局,你莫要插手。至于元德,有我在,定保他性命无忧。”
郑元低头垂目,眼光闪烁,“哦,是么。”
凤血嘴角抽搐,“你……不信我?”
郑元抬头,直视他的眼底,“我信!你会保我兄长性命!但你欲让幻楼为此付出的代价我却不敢苟同。此番我兄长他们所谋之事,与你有利无害,你们的仇敌亦是相同。我不明白,你为何能对此事作壁上观,毫不挂心?似乎你早已认定他们必会事败!”
郑元眯起双眼,深吸一口气,“我在想……此番我兄事败……北周幻楼覆灭……你……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
凤血瞳孔收缩,再也笑不出来,一把钳住郑元手腕,“你非要……”
话未说完,忽然一个冰冷清亮的声音加了进来,“放开她!”
凤血回身,只见高长恭亦站在檐端,负剑而立。
“我说——放——开——她!”长恭语调冰冷,握剑之手咯咯作响。
凤血放开郑元的手,轻轻地笑,“以你的轻功……居然能够……赶过来……”
郑元的手被凤血钳的生疼,此时却半点没有知觉,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脸色变的惨白。
高长恭盯紧凤血,冷冷道:“你在我府上做客,却从我府上——将我夫人掠到此处——当我高长恭——是死人吗?”。
凤血笑的灿烂如花,“岂敢,岂敢……只是……我若真要带走竹儿,你拦得住吗?”。
郑元双手揪着衣襟,望向长恭。只见高长恭面色发青,撇开眼睛,并不看她,顿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几乎无法呼吸。
“拦不拦得住,要试过才知道。但我却知晓——若有人要带走元儿,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高长恭淡淡开口。
凤血渐渐收住笑容,“好,那我倒要试试你手中之剑是否如你说的一般……”
说着,身形急动,凤血剑犹如万条红蛇,破环而出。
这一剑,犹如天空中突然绽放出千万朵血色的玫瑰,又如天际一道炫红的闪电,朝长恭袭去。
“不要!”随着郑元惊恐的疾呼,恐怖的血色剑气,扩散开来,封住了高长恭身前的全部空间,没有任何的空隙,只要被这剑气交织而成的剑网网住,就会被切割成千百块,当场分尸。
长恭面对强招,从容镇定,暴喝一声,纯钧出鞘,挥舞之间,他身前立时便出现了道道涟漪。没有璀璨的光芒,没有逼人的剑气,但荡漾的涟漪,迎上凤血那万千血丝般的剑气时,那道道剑气,顿时爆散开来,随即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一柔一刚,空中交错相击,转眼之间,已过十招。
伴着声声巨响,房顶上的瓦片一个个化为碎削,满目疮痍,但始终没有波及到郑元所站的区域。
男人打架,女人向来无从插手,更何况是高手间的对决。只能作壁上观的郑元随着他们每次攻击揪心不已,嘴唇早被自己咬的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胸口一阵难忍的绞痛,郑元只觉得天地旋转,踉跄后退,却忘了自己站在檐角之上。一脚踏空,连惊呼都未及发出,身子已向城下坠去。
正在鏖战的两人眼角余光瞟到此番景象,俱是心神俱裂,再也顾不得彼此的缠斗,飞身营救。
凤血脚踏城墙飘飞而下,同时将手中凤血神剑射出,欲将郑元缠住救起。哪知眼前一团黑物突然直直落下,挡住了剑路。
凤血大怒,欲将此物击碎,定睛看去,却是高长恭。
凤血被他气得几乎吐血,心里大骂“愚蠢”,只能生生收回剑式。
长恭运用千斤坠让自己身形急速下坠,终在落地前追上郑元,将其一把带到怀中。来不及提气飞旋,只能以自己的背脊为垫,坠落于地。
虽有防备,但猛烈的撞击仍让长恭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愚蠢!”凤血已然飘落,距长恭七步之遥,一落地就开始大骂:“救人有万般法子,你却用了最蠢的一个!像你这样,人未必能救,先已伤自身。真不知是变蠢到如此,还是原本就是蠢人!”
长恭没有理他,一方面是脏腑间血气未平,根本说不出话;另一方面是察觉怀中之人动也未动,哪还顾得上凤血的叫骂。一手强撑起身子,一手托住郑元查看。只见她双目紧闭,嘴唇青紫,心中大骇,“元儿……”才说两字,便又吐出一口鲜血。
凤血此时也察觉不对,闪身来至近前,右手出手便点了长恭胸口几处大穴,为其止住脏腑出血,而左手则搭在郑元脉门之上。他与曾郑元相处一年有余,从而也学了些许医术,事出紧急,只能暂充大夫。
长恭看凤血架势,知其懂得医术,所以并未阻拦他为郑元诊脉。但看凤血脸色越来越白,心中惊惧,“……怎样?”
凤血脸色惨白,不由分说一把将郑元抱起,“我送她回你府中,你快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还有,叫元德飞鸽传信于韩旭,让他急速前来并州!”
注:27粟特,位于泽拉夫善河流域,粟特人是一个以经商著称的民族,长期活跃在丝绸之路上。他们的经商活动促进了东西方的经济交往和文化交流,在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