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第29章 置之死地

作者 :

幻月楼。

后园角楼之内此刻聚集了数十人,将小楼挤得满满堂堂,却未有半点声响。

郑元闭目靠在一藤椅之上,神态疲惫。

众人屏息静气,等待着“三公子”发布指令。

郑元缓缓睁开眼睛,“雷幻堂箫诚庆听令。”

“在。”

“我让你运的三百枚火云雷可曾运到?”

“已经运到。”

“好。你现下就用护送火云雷的队伍将北周幻楼各分楼的银钱、账簿分批运出北周,除必要流动资金外,不再留下一分一毫,且行动必要隐秘,市面上不可有任何异动。你可明白?”郑元目色犀利。

“属下明白。属下领命。”

“铁幻堂王涣听令。”

“在。”

“我让你重金赎取的一百零三名死囚处理的怎样?”

“已按吩咐,让他们喝下‘千梦红’和‘无声’。”

郑元锁眉,“甚好!你下面负责北周幻楼撤出之事。由边城到长安,逐批撤离。你来看,”随即挥手示意,尤怜拿出一方丝帛,放在椅旁的矮桌上。“第一批敦煌、酒泉、永丰撤到突厥,绥州、丹州、荆州、虞州、淮州撤往北齐,信州、青州、楚州、泸州、南宁州、恭州、涪陵、益州、邓州、凉州均撤到南陈。十日之内必须撤完。第二批十日后开始,分别是这几处……”

郑元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与王涣细细交代相关事宜。

“至于长安各分楼——暂时不动。”

“是。”

“崔楼主、谢楼主、罗主事、尉迟主事、贺兰楼主你们协助王涣办此事宜。”

几人上前,“属下领命。”

“其余各位主事听了,在你等所辖完成撤离之前,该开张的开张,在买卖的买卖,不可流出半点异象。各分楼在楼中兄弟撤离完成前,主事不可先行离开!若有兄弟不愿撤出,你等也需安排妥当后方可撤离。”最后郑元提高音量,“各位可听明白!”

“我等明白。”

“好,那便回去开始准备吧。”

众人随即领命离开。

一时间,角楼内空了下来。

“你……真的不再信我。”凤血靠坐在窗棂之上,依旧妖娆,只是眼神凄迷。

“你说什么呀?”郑元有些失笑。

“不然为何众人都有事做,独我没有?”凤血委屈地指控。

郑元白他一眼,“别告诉我,你真是如此想。”

凤血笑如花开,“好了,什么时候开始你连玩笑也开不得了?你让我传令北周各分楼说你归来,又让我设计弄晕了你大哥,我自然知道你信我。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郑元却郑重地抬起眼睛,“你要做的事情——便是将我兄长带离北周,看住他,让他不得乱来。”

凤血脸色煞白,“那么你呢?”

郑元站起来,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凤血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渐渐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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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宫。

正殿百灯高悬,白纱灯罩,宫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众妃嫔、大臣跪在玉砖之上,掩袖遮面,哭声震天撼地,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难过的,究竟能有几人?

偏殿之中,四门皆闭,宇文邕一人孤坐其中。他面色苍白发青,目光呆直茫然,脸上神情冷中有痛,痛中有悲。

突然殿外一阵喧哗,“我要进去!谁敢拦我!”是宇文宪的声音。

“让他进来!”宇文邕蓦然开口。

殿门“吱”地一声打开,宇文宪踉跄而进。

一进门,宇文宪红着眼睛,扑倒在宇文邕面前,“四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阮氏兄妹怎可能毒害大哥?他们不是……”

“住口!今早行刺大冢宰29的死士身份均已验明,都是幻楼之人。他们敢刺杀我朝第一重臣,又怎知不敢毒杀天颜?既然大冢宰说向先帝进献有毒糕点的宫人李安是幻楼之人,那他们兄妹就是弑君主谋。你还有何疑议?”

宇文宪紧紧盯着宇文邕的眼睛,咬牙道:“臣弟——明白了。”

宇文邕冷冷地看着他,“着你统领手下禁军协助大冢宰追捕凶徒,一切听从大冢宰调遣。”

宇文宪全身紧绷,“诺!”旋即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你过来。”宇文邕又低低开口。

宇文宪复而返回,宇文邕贴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见到的是阮傲雪,设法饶他一命,但若是阮竹,务必将其格杀!不要问理由,日后我自会告知于你。”

宇文宪瞳孔收缩,“诺。”

宇文宪离去,宇文邕继续坐在殿内,殿外的哭声渐停,想必是众人已哭得累了。“啪”地拍案而起,宇文邕怒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哭声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违令者斩!”

不一会儿,外面又继续嚎啕起来。

宇文邕笔直地站在殿内,望向主殿方向,眸间干涩滚烫犹如火烧。噬骨的疼在体内散开,再散开,钻入血液,渗透肌肤,缓缓围住了整个人,将悲伤层层罩下。

即使隔着紧闭的殿门,宇文邕似乎依然可以看到那个身着黑缎云瑞龙袍、安详地躺在紫楠棺木里的人的面容。脑中绵绝不断的记忆光华流转,映入眼帘。那个性情温和的根本不适合做一个霸气王者的男子,在中毒濒死之时,是怎样忍着体内翻滚的剧痛,一口口的吐着鲜血,却坚定的凝视着自己口传遗诏,终将自己推向这孤寡的王座。

夜色已深,黑幕低垂。阴风来回呼啸,烛火明暗交错,光线晃动,不停地落在主殿内人们神色莫辩的面庞上。众人哭哭停停,皆是又冷又饿,却偏偏无人敢起身离开。

突听甲胄之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只见一身披破碎战甲,显得颇为狼狈之人自宫门而入。

正是齐国公宇文宪。

众人见他模样,虽心中讶异,却无人敢在此时出声。

偏殿之门开启,宇文宪闪身其内,殿门随即又合上。

“启禀陛下,臣弟前来复命。”宇文宪单膝点地。

宇文邕眼角微跳,“宪……你还是叫我四哥吧。”

“臣弟不敢。”宇文宪面无表情。

宇文邕抽了抽嘴角,“好吧,随你。大冢宰呢?”

“回陛下,大冢宰受了些许轻伤,回府休息了。”不经意地,宇文宪嘴角流出一抹笑意。

“哦?竟受了伤?”宇文邕上下打量宇文宪狼狈的模样,淡淡道:“你们遇到的是阮竹一人,还是他们兄妹皆在?”

“与我和大冢宰交锋之人正是阮竹,未见其兄。他们不知用了何种武器,如霹雳惊雷,威力罕见,让我等损失惨重。”

“他们有多少人能让你等这般模样?匪首阮竹可曾擒获?”

“他们约有百人,我等诛杀八十一人,擒七人,尚有几人在逃。阮竹最后一人驾车逃逸,所乘的马车,被我等追逼至渭水之畔的高崖之上。她欲与我等同归于尽,遂引爆惊雷,马匹受惊,跃入崖下,坠入渭水。后,我等沿渭水向下游搜寻,只寻到马匹的血肉残肢和马车碎片。想那车中之人,断无生还之理,必是已成肉泥,随水流进了鱼月复之中。”宇文宪缓缓讲述,语调平静无波,只有双手成拳,骨节微微泛白。

“是么……”宇文邕声音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你们损失多少人马?”

“大冢宰体恤臣弟,未让我禁军参与太多,故而禁军损失不大。至于大冢宰所带三千人马,却折损两千有余。”

“呵呵……呵呵呵呵……”宇文邕怒得大笑,“你们这差事办的还真够漂亮!让人家一百乌合之众折了你们两千多精甲!”

“请陛下恕罪!”

“罢了!看在匪首已诛的份上,不再追究你等失职。擒获的贼人可曾招供出什么?”

“他们都已被毒哑,又不识字,暂时未能问出片语。还有——长安城内所有幻楼产业,均已被那神秘霹雳化成碎屑,无迹可寻。”

宇文邕冷笑,“好你阮竹,果然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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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

夜深沉,月已隐没,星光依旧璀璨。

宇文宪自从宫中回来,便让人将府中陈酒搬至园中,坐倚着一垂老古枫,不停的往自己嘴里灌酒。

这一天,他经历的太多,多到让他一日间便被迫要成长起来。

他一直以为今天是大哥和四哥联手诛杀奸贼的日子,可惜却成了大哥的忌日。

四哥已然君临天下,然而却变得那样陌生,仿佛自己就从未认识过他。

阮傲雪,那因兄长的关系而结识的豪气侠士,半月前仍与自己把酒言欢,相见恨晚,今日却变为仇敌。

至于那幻楼的“三公子”,无数次自别人嘴里听到的名字,今日终领略了其风采,然已成永诀。

宇文宪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却无从找到答案,或者根本不敢去找答案。因为真相也许比想象中的更为可怕,可怕到自己无法承受。

他埋首于自己的双膝之间,痛哭出声。

突然,手中的酒坛被人拿走,“大胆!”宇文宪怒吼,抬头。却看见宇文邕正身披斗篷,站在自己身前。

“四……臣弟参见陛下。”宇文宪拜俯于地。

“宪……唉——”宇文邕一声长叹,索性坐在了宇文宪的身边。“你已不再认我这个四哥了吗?自幼我俩一起长大,感情也一直最为亲厚,你……真的不再打算认我了吗?”。

“自古君是君,臣是臣,君君臣臣不可僭越。”宇文宪并未起身。

宇文邕斜睨了他一眼,“我本打算来为你解惑,看来现下纵是我说了,你也不再相信。也好,也好……”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四哥……”宇文宪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宇文邕淡淡一笑,回过头来,重新坐下。“你想不明白,阮氏兄妹一直相助大哥,于我等有恩,为何我今日要顺那人之意,陷害他们,将其诛杀,对吗?你更想不明白,为何我不是仅仅做做样子,而是真心实意的要杀‘三公子’?”

宇文宪紧紧盯着宇文邕,似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宇文邕轻叹,“我与大哥低估那人实力,以致今日败局。大哥身死,阮氏兄妹遭陷,而我一步踏错,就将重蹈大哥覆辙,永无翻局机会。所以,我只能忍!要忍的像,忍的让那人信服,才有变局的机会。阮氏兄妹此次出击,若不成功,便要成仁,身份泄露,他们必成弃子,这个道理也他们早就明白。因为只有他们败,幻楼灭,才能消除那人的戒心,认为我的羽翼已除,再无力量与之抗衡,才会放心让我为王,我也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宇文邕抬头,望着夜空中稀落的星云,“大哥临终忍痛传召是为了给我这个机会,竹妹妹虽已猜到如若事败必遭屠戮,然却只遣走幻楼众人,自己却带领死士留下,也是为了给我这个机会。以她聪慧,知道只有她败的越惨,打的越烈,才能让人信服。故而才有了你们今日之战。应该说,今日战局的每一步,甚至是她自己的死亡,都已在她的策划之下。”

宇文宪眼中蒙起一层水雾,回想起阮竹今日的从容,眼神的轻蔑,嘴角似有似无的一抹轻笑,突然涌起一股悲愤,“既然她为四哥如此,你为何还非要她死!”

宇文邕嘴唇发白,“不仅我要她死,那人也要她死,她——非死不可。他们兄妹既是幻楼首领,哪有幻楼覆灭而首领尽皆无碍之说?她的声名原本就在其兄长之上,既已遣走其兄长,她自己就决不能活。她不死,不能让那人安心,更不能证明幻楼真的覆灭。”

宇文邕闭上眼睛,语音略微颤抖,“至于我要杀她,是因为不想有一日与她为敌。若要与之为敌,那不如在还不是敌人之时就杀了她。”

宇文宪攥紧双拳,“她如此帮你,怎会与你为敌?这种借口,亏你想的出来!”

“那是你不知她的另一个身份。”宇文邕睁开双眼,里面尽是森冷之气,“若是一年前,纵冒着重蹈大哥覆辙的危险,我也会对她尽力解救。可是今日……你可知阮姓由来吗?”。

宇文宪“哼”了一声,“这与她姓氏有何关系。”

“传闻洛阳太守郑述祖有一慧黠天下的小女——名叫郑元。郑字半边加一元字,不就是个‘阮’字。而如今那郑氏之女已被许配给了北齐兰陵王高长恭为妻!你说我怎能再留她于世?难道他日让她成为那高长恭的一大助力与我北周为敌?”

“四……四哥所说太多牵强,怎能单凭姓氏断定她就是兰陵王妃。”

“并非我的臆断,而是幻楼之中,有我眼线。”

宇文宪良久无语,忽道:“如若她真是兰陵王妃,以她慧黠能不知将来我等是敌非友,那为何还要拼死相助?”

宇文邕脸色一片惨白,久久不语。

注:29大冢宰:北周官职,相当于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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