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末,人间芳菲殆尽,并州的阳光开始灼热起来。
尉相愿身披中衣站在窗前,对着满园的落英发怔,握着书笺的左手微微泛白,一双眼睛竟红了。
“大人,兰陵王与斛律将军到访。”
一声低唤将他惊醒,“快请。”
“听闻相愿兄身体违和,营中兄弟们嘱我等前来看望。可好些了?”一进门,高长恭便关切地说道。
“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站在一旁的斛律恒伽道:“昨日见相愿大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告病了?”
尉相愿苦笑,“这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恒伽摇头,“往日大哥就是病了,仍不误公事,极少告病,所以今日我与王才会分外担心。可是今日见大哥却不似病重,反倒眼角微红,怕大哥不是身上有病,而是犯了心病吧。相愿大哥,你若遇到难事,何不告知营中兄弟,所谓人多出韩信,或能为大哥解难。”
相愿淡淡言道:“恒伽多虑了,我能有何心事,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斛律恒伽还想说些什么,被长恭用眼神止住,进而转了话题,“我等前来,除了探望还有些公事。”
尉相愿正色道:“殿下请讲。”
“相愿,前方密探的信笺已有两期未到了吧?”长恭看着相愿,“你可有派人前去探查?”
尉相愿一直以来都掌管着并州军中密探,以查敌国各路消息。平日若无紧急军情,探马半月来报一次。可自上次来报已过一月有余,尚未有半点消息传来,故高长恭等几位军中统领极为不安。
“殿下恕罪,其实昨夜已有密报传来,本应今日我带往军中,只因突病,未及时传报。”
“哦——密信拿来我看。”长恭并未责备,只淡淡开口命令。
“是。”尉相愿从怀中取出密信,交给长恭。
高长恭展开细——脸色越白,手指微颤。
“王——出了何事?”恒伽急道。
长恭没有回答,将信递给恒伽,转而对相愿言道:“可还有其他消息。”
相愿看了一眼斛律恒伽,“暂时没有。”
长恭面色凝重。
斛律恒伽看了密信,皱着眉道:“我还当是我方密探身份泄露,尽皆被擒,好在是那北周自乱。如今宇文毓被毒杀,新帝登基未稳,上下异心,倒是我等用兵的绝佳时机。我只是不明,那幻楼一介商贾,如何会参与到这帝王之争?又是行刺重臣,又是毒杀皇帝,且众人皆知那北周皇帝与宇文护素来不和,他幻楼两边都杀岂不奇怪?素闻幻楼三公子何等精明,为何会做这两头不讨好有危险至极的蠢事?如今可好,北周幻楼全数被查封,幻楼中人皆被北周列为要犯追捕捉拿,真可谓是一夜覆灭。甚至为此还阻了所有水陆通道。我真想不明白,幻楼为何此番如此不智?”
“相愿,你与幻楼……”
“回殿下,相愿只是与那三公子有些私交,但与幻楼无半点关系。”
“那你可知……三公子现在怎样?”高长恭紧紧盯着尉相愿,双拳在身后紧握,但语气却依然平和。
相愿垂目,“属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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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荆襄,钟灵山翠,幽谷潺溪,蜿蜒湍急。就在这峻岭重山的小道之上,悠然来了一架青幔马车。
驾车之人灰白头发,面上满是皱纹,但背脊却依然挺直,眼睛濯濯生辉。他一边悠闲地驾着马车,一边嘴里唱着儿时的小调,有些词忘了他便东拉西凑,忘得再彻底了些他便胡编,反正也没人知他在唱些什么。
“喂,老婆子,还有多远那?”他开心的叫道。
只听车内一个沙哑的女音道:“你将车赶快些的话……还有半日便该到了。”
外面赶车的老头却撅起嘴,“赶那么快做什么,到了地,你就不是我老婆了。”
里面女声“扑哧”笑了起来,接着又凶道:“死老头子,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赶车!”
外面老头哈哈大笑,扬起马鞭,喝道:“驾!”马车加快地向前跑去。
“咳咳……”不一会儿,马车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外面的老头皱起眉,叫停了马,掀起车帘,“怎么又咳起来了……”嘴里虽抱怨着,却掩不住忧心。人已经进了马车,将手搭在车内老妇的额上,嘀咕着“还好,还好,不发烧。”
车内老妇亦是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她半躺半靠在车内,面容有些苍白。“不要担心,你知道的,我得了风寒一向难好。再有个半日,到了地,就可以停下休养,假以时日,自会好的。”
老头蹙眉,“韩旭上回不是将你胸中异物已经取出,彻底绝了你的病根了吗?怎么身体还这般孱弱?”
老妇淡淡的笑,“韩旭上次是取走了那异物,但我心肺受损已久,再难恢复,哪还能如常人一般。况且我们此次连日奔波,这身体自然有些不负重负,故即使得了些许小病也难以好转。”
老头眉目中夹了一抹忧伤,却笑着说:“你的病根中有我一份,看来即使你不做我的老婆子了,也难把我忘了。只要一病,定能想起我这罪魁祸首。”
老妇看着他,悠悠叹了一声,垂下眼眸,“我累了……不想再与人斗,所以……忘了我吧。”
老头的目光变得怪异,咬牙切齿,“我、听、不、明、白!”
“我一直心气很高,常常自以为是。我与人相交,看似推心置月复,其实满心算计。我总在想着这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个人心里又是怎样想的,怎样才能让别人认为我是真心诚意,怎样才能让人将心都掏给我。我推算每个人的所思所想,计算着大事小事的发展演变,制定者一套一套的应对方案。可是……好累!你明白的,因为你与我是同类人。只有一点是不同的,我——是生性如此,你——是生存使然。与你相交的第一天我就在算计……如何让你信任,如何让你自己说出你的秘密,如何让你真心实意的归附于我。而你……不也在同样算计我?”
老妇的眼睛变得有些凄迷,“你……难道不累?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因为每个人都会隐藏自己,隐藏自己的恶心、恶性、恶行,所以我要擦亮眼睛去看、去想、去猜,纵然很累,但不得不为。可如今不再是这样,上天何其眷顾,竟然让我遇到一个对我真心至此、坦白至此的人。对他,我无需去猜,无需去想,因为只要我问,他便会敞其心扉,毫无隐瞒。每句话、每个字都不含虚假。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计算、不会疲惫……”
“够了!”老头怒吼。
老妇却继续道:“人总是爱舒服的,一旦品尝惬意的滋味,便再无法放下。所以我现在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子,藏在他身后,让他为我遮风避雨……”
“够了!够了!你不用对我说这些,回去后,我决不会再来烦你!”说着,回到车外,继续赶车。
又绕过几座山,傍晚时分,马车终进了一座灵秀小镇。
淡淡的青瓦房,幽幽的石板路,潺潺的流水声。更有那橹声悠远的木制小船,荡漾在贯穿小镇的清清河水中。竹林掩映中,小桥流水,鸡犬相闻,农夫草舍,耕夫土房错落有致。
车在镇中一茶楼门前停下。
老头掀起车帘,将老妇扶了下来。
“秦娘。”
茶坊的女掌柜愕然抬首,“你……你是……”
“我来江南看你了。”
那女掌柜的眼上蒙起一层水雾,“三公子!”转而向楼上喊道,“到了,到了!”
立时,从楼上下来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韩旭。
在他身后,是与之有七分相像的一男一女。
在看到他们的一刹那,老头不禁有些呆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物吗?
那名男子身穿水蓝色棉布儒衫,清灵秀雅到了极处,飘逸出尘的像初春晚梅上将要化去的微雪。
而那女子穿着锦衣丝裙,粉衣之上以彩线作绣,大花成团;头上金簪玉钗,满身珠翠,但却不流于俗媚,好个傲然美丽的女子。
可惜他俩的脸色都太过苍白,不,连同韩旭,三人的脸色都苍白若鬼。
老妇笑道:“秦娘,你这里有梳洗的地方吗?我这个样子可要换换了。”
“有的,有的。瞧我高兴的什么都忘了。”秦娘笑着。
“我带主子去。”那女子已快步走来,拉起老妇的手,向里面走去。
“喂,你们忘了一个人呐——”老头在后面气得跳脚。
韩旭笑道:“我看凤楼主这般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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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郑元趴在窗边,手执酒杯,对着窗外稀落的灯火,喃喃而语。
“好词,好词,只可惜伤感了些。”秦娘一边将菜摆上桌一边笑道,“难得诸位能来我这茶楼,今儿我们呐——是不醉不归!”
郑元有些微醉,眼光迷离,轻笑道:“好个秦娘,这会功夫便能收拾出这桌好菜。”
秦娘笑道:“多亏宛郁帮忙,不然我哪里有那么利索。对了,韩楼主,你也真神了,怎知三小姐就是今天到此呀?”
韩旭笑道:“神的哪是我,是主子两月前便传信与我,说若得信主子落入渭水,就让我今日在此候着。其中缘由经过我也不知,怕是凤楼主更清楚些吧。”
凤血失笑,“我哪里知道,一路上我连去哪里都不知晓,只被吩咐着一路南行。某人是只想要个车夫,哪里肯泄露半点因由。”
郑元不满地白他一眼,“我可没敢要你这车夫,是你不听号令,自己巴巴的跟着。”
凤血气的不再理郑元。
韩旭赔笑道:“主子不是不告知你这里的所在,只是此镇建成只有数年光景,外界并不知晓。”
“哦,那此镇叫何名?”凤血斜睨着韩旭。
“此镇名作‘凤凰’,是家兄暗中帮助修建,就连幻楼中人也不知晓。此镇是主子专供隐退江湖之人而修建的,为避祸端,故从未对外界提及。”韩旭慢慢介绍着,却未发现凤血的脸色已瞬间变白。
“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是家兄——韩子高,这位是小妹——韩宛郁。”韩旭为凤血引荐。
凤血勉强一笑,举杯道:“原来是闻名天下的韩子高,难怪有如此风采,失敬!”
“久闻凤血剑威名。”韩子高亦举杯,一饮而尽。
韩宛郁给郑元斟上一杯,笑道:“主子此番运筹,将我北周幻楼实力尽数保全,我敬主子一杯。只是我不明白,从长安回北齐,道路极多,或走汾州,或走洛阳,或绕道突厥亦可。为何主子会选择绕道南陈?此条路须贯穿北周南北,不仅路途遥远,且一直在周境也不安全。”
郑元一口饮尽自己杯中之酒,对宛郁眨了眨眼,“因为我想宛郁啊。不是说‘宛郁之歌,尤怜之舞,天下无双!’吗,我前面已看了尤怜之舞,当然要来听一听宛郁之歌了。”
宛郁脸红,“主子又拿我取笑。”
郑元微微叹息,“其实我走此路乃逼不得已。我当然想快些回去,只是周主杀心已动,无论是直接回北齐,还是北绕突厥,怕都会险阻重重。只有南行,由于会深入北周内陆,他绝料想不到。我不知幻楼之中是否有他的眼睛,所以整个计划我未对任何人提及。即使韩旭,也只知其一角而已。”
韩子高疑道:“听旭说,元妹妹此番入周,不就是帮助周主,怎么他反倒起了杀心?”
韩旭冷冷道:“此周主非彼周主!”
郑元摇头,“你们都错。我帮的是两位周主!我帮毓大哥设下杀局,要杀的并非宇文护,而是宇文毓自己。”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
郑元笑得凄迷,“毓大哥知自嫂夫人去世,他与宇文护的较量就已失去先机,这个仇恨让宇文护永远对其也不会放下戒心。要想击杀宇文护,自己已无可能,唯一的变局之法就是让一新君登基。这个新君毓大哥早已选好,就是现在的周主宇文邕。”
郑元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的喝,“此事我大哥也是知晓的,所以北周之役从来就不是一个要取胜的战局,而是一个必败之局。只有幻楼败,败得越惨,败得越烈,宇文邕才越有机会登上主位,才有机会让宇文护放下戒心而不是将其除去。”
“那岂不是以幻楼作为牺牲?”宛郁有些愤然。
“是啊,所以我才去北周。若想打胜仗,哥哥就行了,可若要打败仗,哥哥远不如我。我将幻楼人员、财富分批撤出北周,不给他们留下分毫。而幻楼这些年在北周所聚的钱财,所掌握的经济脉络,即使周主恐怕也所料不及。此番全然撤出,必对北周经济产生巨大打击。我料不出三年,北周必遣人来幻楼让我等回北周经营,到时我们再谈条件不迟。”郑元喝着酒,脸颊微红,如染上一抹红霞。
“幻楼中人皆是自家兄弟,我不会拿他们作为那庙堂之争的牺牲品。所以我一到北周,就在其边城州县的死牢中掷下重金,赎出一批本是江洋盗匪的死囚,而且查证了他们皆不识字。喂他们吃下毒药与哑药,命他们装作幻楼死士,同我与那北周权贵做最后周旋。又让箫叔叔运来霹雳雷火,以曾战力。这样即使有人被擒,也让北周无法探知幻楼虚实。而若他们能有命逃出升天,那是天意,到时自可前往洛阳幻楼总部领取解药。”
说道此处,郑元顿了一顿,“我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设下此番计策,双手鲜血浸染——势必折寿。”
“主子!”
“无妨,”郑元淡淡一笑,“那坠崖落水之地也是我早已选定的。那崖口大石下有一处凹陷,我落下之时只要启动身上机关,射于崖壁之上,就能藏匿于崖口大石之下,追兵只知马车落水,哪里知道还有此玄机。待他们下去沿河寻我尸体之时,我便重新上来,逃出升天。只是原本我是安排十三刹中罗铭为我驾车,偏凤血多事,最后暗中换下罗铭。”
凤血苦笑,“是我多事,一路受你的气!”
韩子高却问道:“元妹妹怎知周主起了杀心?”
郑元神色一黯,“那日来幻楼的有两路人马。一路是宇文宪所领禁军,此人与我哥哥已相交一段时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而以那日观察也是如此,若以他为主,必然不忍痛下杀手。而另一路则是宇文护亲自率领。若周主有意相护,自当让宇文宪为主将,毕竟这属京畿治安,本就应以禁军为首。但周主却让宇文宪听从宇文护调遣,这说明他——并不想我有机会逃出!”
“啪”地拍下桌案,宛郁怒道,“想不到周主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郑元却淡淡笑道:“我并不怪他。”
“什么?”宛郁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元。
郑元再倒一杯,“帝王之路本就如此,不能有半点情意。若是有情有义之人,那个位子必做不长久。况且我与他心里都明白,此次之后,我们将是敌非友,他怎会放过除敌的最佳时机?只是他这么做……”
没有再说,郑元只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韩旭蹙眉,“主子,你……不该饮这许多酒,况风寒未愈,还是不要再喝了。”
郑元没理他,不管不顾地又喝了一杯。
刚要再给自己倒酒,原本一直坐在一边饮着闷酒的凤血突然起身过来,伸手夺走了郑元手中的酒壶,“你喝醉了!”
郑元失笑,“喝醉又如何?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没有汽车、没有飞机、没有电话,什么都没有。还需处处计算,步步为营。怎么,如今连喝醉一场也不行了吗?”。
凤血不理她的疯言疯语,一弯腰,将其扛在肩上,任其在身上捶打,“我送竹儿回房睡觉,各位请便。”就径直走上楼去。
留下楼下众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