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骄阳总是肆无忌惮放射着酷热,蝉鸣连声,道旁间或散着碧清的大树,生了一夏葱笼的绿叶。
马车停在树下,郑元掀开车帘向田野中望去。只见士兵们挥起了锄头,在田间劳作,被汗水浸透了一遍又一遍的衣服,在干后留下成片的白色盐渍。
高长恭亦站在田间,战时的长刀变为现在手中的铁锹。他一面指挥,一面同士兵一起耕作,衣服湿了、胸膛湿了、田野湿了,郑元的眼也湿了。
郑元明白了,为何一路寻路过来时,所询问的士兵眼中都透着崇敬。为何战时,这些精甲愿为那温和如水的王去效死命。那是因为他们的王与其他贵胄不同,不会高高在上,不会鄙视铁锹的作用,他永远会同他的士兵一起,一起劳作、一起拼杀、一起生死!
随着琼琚跑向田间通报,高长恭放下手中农具向马车疾步走来。
“你身子不便,怎么到这里来了?万一中了暑气,怎么办?”长恭虽在抱怨,可语气温和。
郑元娇笑,“我想你了,又怎么办?”
顿时让长恭语塞,一抹淡红在他清俊的脸上慢慢晕开。“你且等等……”随即在路边水桶中净了净手,将郑元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中抱了出来,让郑元坐在车辕之上。
长恭蹲,稍抬郑元的腿脚,慢慢搓揉。“近日你腿脚本就易肿,又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看都肿成什么样子了……”
郑元见田野中不少兵丁都停下手中活计,朝这边张望,一时有些窘,伸手去拉长恭。“肃,快些起来,别人看着呢!”
高长恭瞥了一眼,满不在乎道:“让他们看就是,先待我将你腿上血脉揉活了再说。”
郑元失笑,“你这样被他们瞧去,看你日后如何领兵打仗!好了,好了,这是坐长了血脉不通,你扶我起来走几步就好了。”
高长恭蹙了蹙眉,还是依言小心将郑元扶起,来回慢慢走动。
郑元的肚子已有八个多月,宽大的衣衫早已无法掩饰那高高隆起的月复部。走了几圈,郑元额上渗出薄薄的汗珠,气息微喘。长恭见状,忙扶她重新坐下。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我现在送你回去……”长恭紧张不已。
郑元觉着心跳的厉害,说不出话,只微笑着摇了摇头。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只有些累了而已,哪里有那么娇贵。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一位故人从南方给送来些瓜果,倒是新鲜,我想着你在田间必定燥热口渴,就给你送来了。”
长恭满脸担忧,皱眉道:“既是送你的,你在府中享用就是,何苦大老远往这里送。你若路上有个闪失,如何是好?现下有没有不适?若有,千万别忍,定要及时说出来。还有……”
还没说完,郑元撇了撇嘴,打断道:“送都送来了,说那些又有何用?你若再说个没完,我便真有个事让你瞧瞧!”
长恭立刻住嘴。
烟岚、琼琚均在旁忍笑,他们这位王自从知道王妃怀孕,平日无事都紧张地不行,整日絮絮叨叨,如同母鸡一般。每日回府,第一句便是问“王妃今日身子可有不妥?”,第二句则问“王妃今日吃了多少?睡了几个时辰?”,只要有一点不合,立刻就有第三句“快去将崔太医请来!”。郑元也曾似真似假地抱怨,这哪是在养胎,简直是在养猪!好在几个月都平平安安,若真有什么,还不知要如何才好。
此时长恭却已吩咐琼琚将不多的瓜果分成小块,周围田间兵丁竟人手一块。
郑元傻了眼,“一瓜数果,也值得你如此分享?”
长恭笑了笑,眼中有些歉然。“自来与弟兄们分享惯了,只是枉了你这么长的路送来。”
郑元眨眨眼,嗔道:“你也知道。快去做你的事吧,莫要再管我了。我在这树荫下歇息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无妨,耽误这一会儿功夫不妨事。”说着,又蹲来,将手轻放在郑元的月复部,“况这孩子几日来极不安分,常对你又踢又踹,扰你不适。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你这话说得好笑,怎么我是一人?你把烟岚他们当成了什么?孩子动作频繁,正说明他很健康,我尚求之不得,你怎生埋怨起来。况崔太医不也说一切安好,你还有何可担心的?还不赶快回去,也不怕人看着笑话!”
长恭自知失言,有些尴尬,却又放不下心,便向烟岚又絮絮地交代一遍,才转身回到田间。
郑元在车辕上又坐了片刻,恢复了些精神,便吩咐烟岚,“扶我上车,我们回府吧。”
于是琼琚急忙取出矮凳,垫在车旁。烟岚则扶起郑元,准备上车回府。
就在郑元起身当口,忽然月复中孩子猛的一踢,痛的郑元一个趔趄。为稳住身形,郑元不由两手均往旁边一抓,一手抓住了烟岚,另一手却扯住了马尾!
那马儿吃痛受惊,顿时一声嘶鸣,扬起前蹄,欲撒蹄狂奔而去。幸而那车夫倒是高手,立刻拽紧缰绳,竟将那烈马生生拽在原地,未动一步。虽是如此,但那车辕一摆,仍撞在郑元后腰,硬将她撞倒在车旁。
郑元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如雨而下,脸上一片惨白。她紧咬牙根,紧握双拳,指甲嵌入掌心,才让自己不至昏厥。郑元感到有股股热流从身下流出,自知不妙,怕是要早产。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了!”烟岚哭着已爬了过来。烟岚见郑元摔倒,已吓得魂飞魄散。琼琚则吓得呆立一旁,面如死灰。那车夫仍在控制着受惊的马匹,让它不至乱动,免得车身碾压着倒在车旁的郑元。
还未等烟岚爬到近前,郑元已被一人横抱起来。原来高长恭在田间听见马匹的嘶鸣受惊,急忙飞身过来,却因离得太远,眼见郑元被马车所撞,竟无法施救,心痛欲裂。
“元儿!元儿……快备马!”长恭抱着郑元大喊,看着郑元渐被染红的襦裙,眼中充满恐惧。
此时田间劳作的军士见此变故,也都聚集过来。
“来……来不及了!”郑元在长恭怀中咬牙道:“来不及回府!你……快……快找稳婆!寻个……最近的村落……”
“郭奇、王秉、库狄那宏听令!”高长恭过了最初的慌乱失措,冷静下来,沉声发令。
“在。”
“你等各带五人,到附近村落寻找稳婆,去阳曲村见我。”
“诺。”
“阳士深听令!”
“在。”
“此处交你督管,一切如常。”
“诺。”
“琼琚,你带上烟岚,随我走!”说着,长恭抱着郑元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琼琚反应过来,急忙将烟岚拉上马,随后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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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进阳曲村村口一农户家中,长恭将郑元轻放在床榻之上,回头对那主人拱手道:“今日我夫人不幸怕要早产,借主人贵地,还望告知本村是否有稳婆?若有,能否帮忙寻来?来日长恭必报此恩!”
长恭带军在此处屯田已有数月,从未有半分扰民,而且不时还让兵丁帮助附近村中老弱,村中农户早已对他敬爱异常。今日,那农户开门见长恭怀抱一身怀六甲的女子站在门外请求入内安置,既惊又喜。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急忙道:“王哪里话,本村有个稳婆,小的这就去给王寻来。”说着吩咐自己妻子前来照应,自己匆匆而去。
长恭跪在床榻前,看着郑元脸色惨白若鬼,头上汗珠不停滑落,心痛不已。伸手紧紧抓住郑元的小手,轻声道:“元儿,你且忍忍,稳婆马上就到。”
郑元心里苦笑,男人永远是男人,任他再聪明异常,武功盖世,有些事也永远闹不清楚。这生孩子岂是想忍就忍得住的?况且了,就是稳婆到了,又不是二十一世纪,难道还能破月复产?还能不疼?简直废话一句!
郑元只感到一阵阵痛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连带着还向下扩撒了过去,若不是碍着面子,都恨不得哭爹喊娘了。可看看这房中四人,一个个傻模傻样,手足无措,似乎没一个是懂该如何去做的人,就连那农户的妻室,年纪也不大,房中没有孩童,应当还不曾生养,也是个啥都不懂的!特别是两个大男人杵在旁边直直看着自己,甚是碍眼。
求人不如求己,郑元咬牙道:“快……让人去……烧水!”
“啊?”长恭一愣,随即跳了起来,“琼琚!快去烧水!”
好,走掉一个傻人。
“你……无论去哪,去……寻根老参,切片……备用。”字从郑元牙缝中迸出。
“好。”长恭立刻转身,刚走两步,又转了回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郑元阵痛发作的更加频繁,脾气是真忍不住了,“还不快去!”
“哦。”这次长恭倒是干脆,立刻飞了出去。
“你……”郑元指向那农妇,“把门关上,准……准备剪刀、干净……的布。烟岚,过来……你帮我接生!”
“啊?”烟岚惊叫。
“叫什么!我生……孩子,又不是……你生!”
烟岚立刻闭嘴。乖乖过来接生。
疼痛一波接着一波,郑元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无法负荷了。然而疼痛还在继续,疼到后面连神智都开始不清起来。
朦胧中,不知谁喊着,“稳婆来了,稳婆来了!”然后又是嘈杂一片。
“王妃娘娘,你挺住啊!”
晕,挺不住也得生啊!说这废话有用嘛!
“王妃娘娘,用力,用力啊!”
倒,还不够用力!郑元心里怒骂:“我吃女乃的劲都用上了,你怎么不来试试!”
“不行了,王妃不行了!”不知谁在哭叫。郑元气结,心道:我还没死,哭什么哭!
“元儿!元儿!你不可以睡!不要睡!醒来啊,快醒来啊……”这个声音还记得,是长恭的,怎么他又进来了?还嫌不够乱吗?
“人参!快用参片!”好吵!
又有人过来强行地掰开了她的嘴,也不知道塞了什么辛辣的东西到她嘴里。
“王妃缓过来了!缓过来了!”
“再用把力啊!您可不能这时候放弃啊!”这是谁喊得这么凄厉?
好吧,就再拼一把!
就听得有人惊喜地叫道:“出来了,头出来了,王妃再加把劲,好,好好……”
郑元觉得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一下子滑了出去,眼前一片漆黑,顿时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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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过来时已回到府中,郑元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酥软,没有半分力气。
高长恭正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面容微显憔悴,见她醒来便倾身凑上前来,柔声道:“总算醒了?可好些了?我们以后……不再要孩子了,可好?”
郑元续了点力,问道:“孩子呢?”
长恭笑得温柔,“在乳母那呢。是个女儿,好美的女儿!她的眼睛像你,几乎一模一样。我想给她取名‘若惜’,你看如何?”
一提“女儿”两字,郑元下意识地就抽回了长恭还攥着的手,喃喃道:“哦,女儿啊……”
长恭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滞,默了一下才又说道:“你已睡了两日,我让烟岚先给你端点吃的,过会我让她们再抱女儿过来给你看看?”
郑元“嗯”了一声,陷入自己的思绪。
好不容易拼了性命才生了孩子,以为可以逆天改命,结果却是“女儿”。不是郑元重男轻女,更不是不疼爱这个孩子,只是在这个年代,女子是不上家谱的,作为王的女儿,并非公主,是不可能在史册上留下什么痕迹的。这也就意味着,历史仍没有改变,高长恭依然无嗣!自己此次改命之举终以失败收场!
如若命运不改,这个女儿便要以十岁幼龄失父母庇佑。那时,在这吃人乱世,若有美貌怕反成负担。思及此,郑元不禁深锁眉头。
高长恭见郑元满脸闷闷之色,眉宇间闪过一丝失落,却没说什么,只起身离开了床边。“你且歇着,我去叫烟岚进来。”
不大会儿,烟岚便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过来。
“小姐!你总算是醒了!这次,可把王给吓坏了!这两日,没吃、没喝、没睡,光守着小姐了!”烟岚一进来嘴里便叨个不停,手中却没闲,将郑元扶了起来,又给她身后垫了床被褥,让她靠着。
郑元喝了碗汤,恢复些力气,道:“你去让她们把孩子抱来。”
过了初时的遗憾忧虑,郑元此时已开始冷静思考,认真盘算。她不指望这个女儿能像自己一般,毕竟自己有两世知识积累和人情经历,但她也不能让女儿如一般郡主那样娇生惯养。她希望在自己的教养下,有朝一日女儿即使离开自己的羽翼也有勇气与能力面对这个世界。
“王刚刚已经吩咐过了,想着她们就快过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乳母在丫鬟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还不快些抱过来给王妃看看!”烟岚在旁指使着。
乳母赶紧将那小女圭女圭抱至床前,郑元往乳母怀里一探头,见女儿肤色微红,五官也没张开,邹巴巴的全在一起,哪里有长恭说的美丽,又哪里能看出长得像谁。心下觉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扬,却在旁边人的眼里看成了对孩子的满心欢喜。
乳母忙问道:“王妃娘娘可要自己抱一抱小郡主?”
郑元一怔,还没说话,旁边烟岚已赶着答道:“抱,当然要抱。”
乳母听了,立马动作娴熟地将孩子交到了郑元怀里,又在一旁细声软语地指导着抱孩子的方法。而房内几个丫鬟婆子就开始交口赞着小郡主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与王妃相似,又如何如何与王妃投缘之类。
可这女圭女圭却不给亲娘面子,进了郑元怀中不大会儿,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郑元吓了一跳,连忙又拍又哄,可这女圭女圭丝毫不理,哭得越发大声起来。
正在无措,高长恭从外面蹙眉走了进来,“怎么哭得这么大声?你们都在做些什……”后面的话在看到其实女儿是在她亲娘怀中时硬是咽了回去。
虽不再说,但掩不住眼里的担心,几步已经到了床前,踌躇道:“给我抱抱试试。”
郑元略微一顿,随即便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长恭一伸手,女圭女圭便已到了他的怀中。
说也奇怪,这女圭女圭到了长恭怀中便不再哭闹,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长恭。
郑元看得又是惊讶又是妒忌,恨得牙根痒痒。心道,这女儿前世必定花痴,不然这么大点就开始以貌取人了?一旁的众人都跟着凑趣,有说什么小郡主和父王投缘的,还有说小郡主长得跟王如何如何相似,简直是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一般。
郑元暗中翻个白眼,心道,这帮人转的还真快,刚才还在说孩子与自己如何相仿,转眼功夫,又与长恭刻到一个模子中去了!
长恭嘴角昑笑,低头逗弄了一会儿怀中的女儿,才抬头看着郑元道:“元儿,无论你怎样想,我只想告诉你,我很喜欢女儿,非常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