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二更时分,长恭才幽幽转醒。
眼未睁开,已出声道:“琼琚,可有探报?”
“你以主将之身屡犯险境,可知如若有失,我军必会一败涂地!”高孝琬冷冷说道。
“三哥……”
高孝琬神情疲惫,继续说道:“你昏迷半日,若敌军此时来犯,你倒说说该如何是好。还有家母!你自小在她院中长大,她一直将你视若己出,我俩同吃同睡,未有半分差别。你如此不珍惜自己,倘若有事,不怕她老人家伤心吗?”。
长恭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三哥所说,长恭何尝不知。只是国主怯战,若不为大军杀出士气,此战还如何进行?兵心一动,那就有亡国之忧。国若不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届时就不是让嫡母伤心,而是受敌国之辱了!我全军上下能做此战者几人?只有长恭与明月将军。今明月将军在南线作战,长恭不战,还有何人?至于防务,出城之前我已交代赵郡王与相愿,即便敌军趁此机会来攻晋阳,也绝讨不到半点便宜。”
高孝琬重重叹息一声,“入更时你派出的斥候已回来复命,他们不见你不肯将所探结果说出。只是那时你尚未醒来,我只有让他们暂且在偏帐中稍息,等你清醒再做打算。”
高长恭立刻坐起身来,吩咐琼琚让他们进账。
不一会儿,几名身穿寻常百姓服饰的精干少年步入帐内。
“可探得消息?”高长恭急问。
“回禀王,已经探明。北周此役步骑损失过半,杨忠已下令让骑兵护送伤病先行撤出,自己只留七百步兵垫后。至于突厥,不知为何似乎从昨夜起,他们就有意撤走,行装都准备完毕,只是未行。今日掌灯后,第一批已先行向北,往陘岭而去。”
高长恭展眉道,“好!不论何因,此番突厥拒战,对我大齐都极是有利。”
“四弟,是否要派兵追击?”
高长恭微微一笑,“不急,等他们再走一些。毕竟我能用骑兵也只有一万,突厥十倍于我,不能将他逼入绝境,不然其垂死反击会极为可怕。”
高孝琬点头道:“也是。”
高长恭叫琼琚唤来亲卫,传令道:“……传令三军,明日卯时做饭,辰时整军随我出击!”
亲卫领命出账。
长恭对孝琬笑道:“我等只需在后面轰上一轰,就可让他们退得干净了。”
转而又对几名斥候道:“并州北部百姓如何?”
为首斥候拜道:“我等接王急令后,奔赴晋北,每个村落均传了王令,让其避之山野。其中大多村民都依令而行,只有少数顽冥不灵者,留在了村中。后果不出殿下所料,突厥行军不备粮草,只一路烧杀获得。因有了事先安排,所以百姓损失不大。”
长恭笑容扩大,“看来此次突厥也要损失不小了。”
高孝琬不解,“为何?”
“他们既未从我方村镇之中得到充分的补给,又遇这连日的大雪,即使人粮尚够,马匹的草料也是不足。突厥全是骑兵,如此一来,其粮草更是捉襟见肘,怕是最后只能拄着长槊走回故土了。”高长恭向后倒在榻上,长长地输出一口气。
风雪渐停,久违的阳光重回大地。
北周与突厥的这次联合伐齐终以失败收场,仓皇狼狈地逃回故国。
高长恭的队伍追的并不是很急,如蚕食一般逐步消灭北周留下垫后的小股部队。四日过后,敌军已无残余留在齐境,长恭亦引兵自长城而还。
队伍行至阳曲,高长恭看着被敌军焚毁的城镇,心中一片恻然。吩咐部下,在阳曲废墟中支起锅灶,准备用完午饭,再回转晋阳。
高长恭下了战马,慢慢走在阳曲本该热闹的街头,看着满目的残垣,还有地上干涸的血痕,眼中蒙起一层雾气。正在感伤,只听得前方一阵骚乱,中间还夹杂着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遂疾步向前,一看究竟。
翻过几座焚毁的宅院,只见一堆士兵正围着一间破屋。琼琚上前两步大喊:“兰陵王到!”那群士兵一听,纷向两边退开。高长恭上前,问破屋门前为首的一名校尉,“出了什么事都聚在此处?”
校尉一脸委屈,回禀道:“方才我等想在这破屋中寻些木块引火,谁知竟发现有名女子藏于在灶台之下,已是晕厥。我等好心,将她又搓又揉,唤醒过来,她竟拿起灶上菜刀对我等乱劈乱砍,还惊叫不止,这才引来众人。”
高长恭走进屋中,只见一名女子立于灶台上,面目因长时藏匿于锅台下而变得漆黑难辨,头发蓬乱,只能看出眉目倒是清秀。她只穿了件襦裙,且破烂不堪,无法遮体,双手紧握菜刀,满眼戒备。
高长恭不禁唏嘘,这妙龄女子本该在父母兄弟的呵护下,藏于深闺,可她却因战祸变成这般模样。这是敌兵之罪,还是自己这些守国男儿太过无能,才造成这样的不幸。
长恭见她肌肤已冻得青紫,若不赶紧加盖衣裳,怕会大病,于是温言道:“女郎见注20莫怕,我等乃是大齐之军,对你绝无伤害之意。可否请女郎放下刀刃,莫要伤了自己。”
那女子却听而未闻,依旧举刀戒备,双手不住发颤。
长恭继续道:“女郎想必在此躲了多日,可是饿了?我们已煮好羹粥,你若不弃,可来食用。”
那女子听到食物,咽了咽口水,眼波微动,但依旧举着菜刀。
高长恭唤人取来一碗粥,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轻轻放在地上,随即又退了回来。
那女子戒备地看着高长恭的举动,见他退开,又闻到粥香,视线终被吸引到粥上。
趁她分神的刹那,高长恭一个飞身已来到女子身侧,未待她反应过来,伸手已点住了她的穴道,让其不能动弹。然后伸手便拿去女子的菜刀,撂在一旁。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尖声大叫。高长恭并不理睬,只解上的裘氅44,将女子裹住,抱了起来,向屋外走去。
那女子一被长恭抱起,尖叫地更加厉害,见长恭无有反应,便一口向他颈侧咬去。血从女子嘴角溢出,长恭皱了皱眉,依旧没说什么,大步走到屋外。
一出破屋,众人见到此番景象,发出一阵低呼。长恭仿佛没有听见。径直把女子交到琼琚手上,吩咐道:“琼琚,快带她到灶火旁暖和一下,她快冻僵了。再给她喂点粥喝,她饿坏了。还有,她受了惊吓,对她温和些。”转身又吩咐众人均回归原位,不得围观,而后举步离去,往别处巡视。
琼琚无奈地抱着那名女子,尽量让她离自己远些,忍受着她一波接一波的尖叫与咒骂,来到一架起的灶火旁将她丢下。“你闭嘴!再叫我将你剁了!”琼琚忍无可忍的怒吼,一脸凶恶。那女子一惊,立时住口,只是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琼琚盛来一碗热粥,没好气地道:“我等既不是豺狼虎豹,又不是劫匪强盗,只见你又冻又饿,衣不蔽体,才好心救你。你反倒好,将我等均看做坏人,不仅又哭又叫,拿刀相向,还咬伤了我家殿下!我真恨不得……罢了,吃你的吧!”
琼琚舀起一勺热粥,伸到女子嘴边,警告道:“我可说了,不许咬我的手,不然我……我……我真会不给你饭吃!”想起长恭吩咐,琼琚顿感找不到威胁之词,于是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女子听他如此威胁,不禁破涕为笑,竟乖乖地吃起粥来。或许因为饿了,女子吃的极快,以致琼琚喂的速度远赶不上她吃的速度。于是索性将碗递到她的面前,让她对着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片刻功夫,一碗热粥就下了肚。
琼琚看着空空的碗底道:“你可还要一碗?”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于是琼琚又喂她吃了一碗。
“对不起。”女子红着脸低低道,只是面上沾着锅灰,看不大出来。
“什么?”琼琚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误会你们了。前番突厥过境,烧杀抢掠,凌辱妇孺。我被父母藏在灶底才躲过一劫,但我双亲皆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城中所有吃的、用的,均被洗劫一空。我出来见父母双亡,痛不欲生。将他二老埋葬后,我亦不知哪里可去,又怕突厥回转,于是重新躲回灶底。”女子一边叙述,一边流泪。琼琚听她经历,也同情不已,不再对她厌恶。
女子接着道:“我又冻又饿,渐渐没了知觉。谁知一睁眼,竟看见几名军兵在我身上乱模……”
琼琚笑道:“他们是在救你,并非轻薄。”
女子点点头,“现下我相信你们是好人。可是当时……所以我才拿起菜刀,以死相拼,想保住清白。对不起!”
琼琚摇摇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对不起的是我家殿下。他好心救你,你却咬他一口!我家殿下为大齐已是战得浑身是伤,如今还被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加上一道!若不看你身世可怜,若不是殿下吩咐,真想揍你!”
女子好奇道:“你家殿下叫什么?他既救了我,我自当向他道谢;而我咬了他,也该向他说声抱歉。”
琼琚傲然道:“我家殿下便是赫赫有名的兰陵王,你可知晓?”
女子喃喃道:“原来他便是兰陵王,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女子含羞一笑,却是不答。
“对了,你身上裘氅可小心些穿。”琼琚突然嘱咐道。
“你家殿下送的,我自然小心。”
琼琚却跳了起来,“谁说送与你了!殿下只是见你衣不蔽体,这行军路上有无多余衣物借给你穿,才借你裹身的。”
女子红着脸,撅起嘴道:“不过件外氅,也值得这样。”
“若是别的衣裳,送你十件八件又有何难?只是这件不行!”琼琚板起面孔。
“那是为何?”
“因为这件裘氅是我家王妃亲手缝制。”
“你家王妃?”女子眼神一黯。
“正是。”琼琚没注意她的表情,径自言道:“我家王妃聪慧绝顶,世间难寻,只有一个不足,那便是女红。王妃的女红那真是……”说着琼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怎样?”
“惨不忍睹!”
“啊?”
琼琚在一旁坐下,脸上堆满笑意,“她呀,缝的衣服如同口袋,绣的鸟看着象猪,绣的花瞧着象饼。总之,自她嫁给王以来,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件女红,便是这件外氅了。我听烟岚说,为了这件外氅,王妃不仅请来了邺城最有名的绣娘指点,还不知扎破了多少次手指。弄得我家殿下心痛不已,从此禁令她不可再做女红。所以,这件外氅也成孤品。正因如此,我家殿下格外喜爱、珍惜,外出行军,总会穿着他,而且穿的特别仔细。你看,这外氅殿下已穿好几年了,还似新的一般。”
“你家殿下很喜欢你家王妃?”女子试探着问道。
“何止喜欢!是最最最喜欢的就是王妃!”
女子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响,女子又言道:“我全身都酸直了,你能否将我解开,让我稍作动弹。”
琼琚涨红了脸,尴尬地说道:“是我家殿下点了你的穴,我可不知怎么解法。”
就在此时,琼琚见到长恭从远处走了过来。
“殿下!”琼琚立刻挥手叫道。
“女郎可用过餐了?”长恭走到近前,温和的说。
“禀殿下,刚给她吃了。她方才说浑身酸痛,问能否解开穴道?”琼琚在旁答道。
高长恭歉然道:“是本王疏忽了。”随即解开了女子穴道。
女子盈盈下拜,“谢殿下相救,民女方才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女郎没事就好,不知女郎家中还有何人?”
“民女父母均已被突厥所杀,家园已毁,不知归处。”女子黯然流泪。
“可还有其他亲眷?”
“只有一舅父早年去往邺都经商,也不知是否还在。”
高长恭蹙眉思索片刻道:“女郎若独自奔邺,路上多不安全。不如你先随我军同行,待还邺时也好将你带去。”
女子再次叩拜,“民女叩谢王救助之恩。”
“不必多礼。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民女姓郑,单名玉字。”
高长恭听了一愣,琼琚讶道:“你也姓郑,与我家王妃倒是一个姓氏。”
那女子听了也是一愣。
高长恭问道:“女郎可是荥阳人氏?”
“正是。只是自曾祖起,已移居阳曲。”
琼琚乐道:“原来都是自家人,真是巧了!”
长恭勾了勾嘴角,“大军简装急行,未有合适衣物予郑姑娘遮寒,就请先用我的裘氅将就,待到晋阳,再为女郎购置。”
郑玉又是拜谢。
琼琚在旁道:“殿下可用了餐了?”
“刚巡视完毕,尚未来得及用餐。”
琼琚忙找来碗筷,到锅中帮长恭盛来一碗,一边嘴里不住嘀咕,“一群饿狼!芝麻大点功夫,就吃成这样。”一面将碗筷递给长恭一面说道:“王,您别每回都巡视完了再来用餐,他们这群东西,半刻功夫就把粥给抢光了。喏,您看,就剩下点稀的了。”
高长恭淡淡一笑,“无妨。”说着,将碗中稀粥一饮而尽。而后又让琼琚盛了两碗,依然是一饮即尽。是真的饿了。
吩咐琼琚照拂好郑玉后,又去城南巡视。
郑玉看的两眼发直,“你家殿下竟与士卒同锅而食?”
琼琚白了她一眼,“王的军中,无论将校士卒,自来都是均同锅吃饭,无有偏颇。”
“那你家殿下此时巡视的是……”
琼琚叹息道:“军中粮食一向不丰,殿下害怕有人再从中克扣,中饱私囊,那将士们就真吃不饱了。所以每次用餐,都会往来巡查,询问士卒,才能安心。”
郑玉愕然望着高长恭离去的方向,心中隐隐作痛。
注:44裘氅:氅即披风,古时北方人冬季披用的外衣,又称“大氅”。无袖、颈部系带,披在肩上用以防风御寒。裘氅是指用裘皮制成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