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兵撤走。高洪又吩咐府中众人散去,刚刚被挤得满满的前院顿时冷清下来。
郑元冷冷看着高长恭,心中一片凄然,虽只有短短数步之遥,却觉着已相隔千里。
“你还想问什么便问吧。”郑元已十分疲惫。
高长恭此时心里亦是一片苦涩,从刚才郑元进入前院开始,他便静静地看着。看着郑元几日光景便病的如此憔悴,他心痛不已;看着她刚才神色自若地巧设骗局,几乎将无辜之人推向万劫,他更加心痛。他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眼前这个女子。或许应该说他以前看见的只是她聪慧温婉的一面,并不知道或是并不想知道她还有着其他的面孔。
“那个突厥人现在哪里?”高长恭哑声问道,满目凄惶。
郑元唇角微勾,自嘲地笑了。心里虽知渺茫,但仍有那么一点希望——希望他能问一句:“你这几日过的怎样?”可惜……希望终成绝望。
“他自然在客房之中。”郑元笑着回答,苍白容颜如同风中摇曳的荼靡花,凄美,冷绝。
高长恭眼睛泛红,咬牙道:“郑元!你难道说谎已成了习惯了么?”
郑元的心漏跳了一拍,自相识以来,高长恭还从未如此连名带姓厉声地叫过她的名字。
只听他继续道:“你那张画能瞒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我!这是你的绝技,双头画。正看是一幅画,反转过来又是另一幅画。若不是你曾用此等技法调笑于我,怕是今日我也会被你瞒过。你让烟岚拿给郑玉看时是一个顺序,待交还到你手上再重新在案上展开时,你却换做另一个顺序。由此画面反转,我们与她开始看到的根本不同。你如此做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她所言非虚,而你与那胡商不过是在演戏。”
郑元依旧笑着,表情未变,只是声音颤地厉害,“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将我拆穿?”
“我……”高长恭惨然笑道:“我若拆穿,你勾结突厥,便是死罪。”
郑元冷笑,“我现下死与不死又有多大区别?只是幸而你没有拆穿,不然你兰陵王府上下,包括你自己怕是都月兑不了干系。”
“我本就没想月兑开关系。”高长恭喃喃自语,只是声音极小,郑元并未听到。
郑元自顾着幽幽说道:“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我本性,也是我生存法则,我也从不以此为耻。但对你高长恭,我……何曾有过半句谎言?你我虽立场不同,我或许相瞒,或许不言,但从未相欺。我今日是要演戏,不演场好戏……怎对得起你们带兵围府?不演场好戏怎能还全府上下太平?你要忠心,你要报国,你要大义,可我……却只要家人的性命。我今日见的……是突厥皇族,但他只是来探望故人,并非你们所想的刺探军情。他现在也确在王府客房之内,只是我绝不会让他陷落在你大齐!”
郑元的心已痛的没了感觉,却没有落泪,约莫是无泪可落了。
话一说完,转身即走。可郑元忘了自己已病了多日,这一晚的折腾全凭一口气撑着,这突然一走,顿觉天旋地转,腿脚一软,倒了下来。
未及倒下,高长恭已是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接在怀中。烟岚本在旁边候着,见此也奔了过来。
高长恭感到怀中郑元浑身冰冷,额间却不断渗出虚汗,觉着自己的心房犹如被人生生撕裂一般疼痛。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半句此时可说的关心话语。
郑元撇开眼,没有看他。“烟岚!”郑元轻声呼唤。
“小姐,我在这。”烟岚立刻上前。
郑元将手搭在烟岚的臂上,咬牙使出浑身力气,借着烟岚的搀扶离开长恭的怀抱。
高长恭看着郑元奋力离开自己,几番想将她拉回自己怀中,紧紧拥抱。告诉她这几日自己有多想她;告诉她自己内心早先的愤怒已被心痛取代;告诉她其实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如果今日她真的获罪,便与她一起共赴黄泉。可纵是说了,以她的固执性情现在又能相信几分?高长恭终是什么也没说,甚至因不忍看她挣扎,还从后面轻轻托了一把。
“扶我回去。”郑元靠在烟岚身上说道。
烟岚领命,扶着郑元缓步向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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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出去!我可不想与女人动手。”蒙托低低咆哮。
抱剑靠在门口的知琴冷冷看他一眼,“你还是安分些吧。你此番莫名其妙地突然造访,又好死不死地擒了那个女人为你引路,给主子惹的麻烦还小吗?若不是主子发现那女人没了踪影,及时安排,今日之祸还不知该如何收场!你今晚在这里呆一夜,明早我便护送你随巴克烈大叔的商队返回突厥。”
“我知道惹下了麻烦,所以才不能让乌麦替我去承担。况且我堂堂突厥特勤岂要你一个女子的保护!你若再不让开,我可真要对你动手了。”蒙托摆出面目狰狞的模样。
知琴懒得看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动也没动。
蒙托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竟被一个女人如此不放在眼里,顿时咬牙切齿。可毕竟对方是个女人,又是乌麦的属下,自己不便发作,于是不再理她,迈步就向屋外走去。
蒙托刚走至门口,知琴宝剑出鞘,已横在自己面前。“我说过,今夜你哪儿也不能去!”
“你!……”
“外面的事,不是靠武力能解决的。主子既然吩咐我将你从密道带到此处,就自有她的安排打算。你现在出去,只会坏了主子的计划。你心里若能替主子考虑半分,就呆在此处,哪也别去。”
蒙托愤愤地瞪着知琴,“可乌麦现正病着,你难道不知道?如何还能对付那些豺狼?”
“主子又不是要与人打架。论起头脑,纵然主子病着,也难有人是她的对手。我倒是担心……”知琴皱着眉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担心什么?”蒙托有些发急。
知琴叹了口气,“我担心过了今夜,王和主子心结怕是要更大了。”
“能有什么心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家王根本就不待见乌麦,不然也不会任由乌麦这么病着,不闻不问。而乌麦若不是为了郑家,怕也不会在此受他们这口恶气!他日我回到草原,定会替乌麦讨回这口恶气!”蒙托面目阴沉,恨恨发誓。
知琴却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呢?”正待追问,忽听得有一丝声响,“谁!”知琴仗剑在手,厉声喝问。
“是我。”勒拜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外头军兵都已撤走了。主子让我来看看蒙托兄弟,说——明日蒙托兄弟离开,她就不来送行了,让蒙托兄弟多多保重。”
蒙托抓住勒拜的胳膊,“让我明早再见乌麦一面吧。”
勒拜摇头道:“蒙托兄弟,你身份特殊,还是……避避嫌吧。”
蒙托听他如此说,很是颓丧,却也不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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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重骑营骑射场。
这是专门为训练重骑兵修葺而成的沟壑,丘陵场地,四处矗立着为供训练的稻草人、木桩和射箭的靶子。重骑军已都配齐装备,各个身穿重甲战衣,胯下披甲烈马,犹如钢铁堡垒。
高长恭亦身着重甲,站在队伍前神情严肃的训话。“重甲骑兵不同于普通骑兵,你等今日已经感觉到了,身上盔甲较往日重了数倍。身着这样的甲胄,稳固地骑在狂奔于坎坷之途的马上,还得活动自如,无论是向前后左右开弓射箭,还是挥动武器,稳准狠地打击对方,且对于敌方迅猛的攻击,能够稳妥地躲闪避或拨档,这都比往日难上十倍,绝非一日之功。你等若想在战场化身修罗,给敌人致命一击,平日就必须付出加倍努力,不避炎热和酷寒,方能练出真功夫。”
这时亲卫牵来一匹骏马,高长恭接过缰绳,一跃上马,策马疾驰在沟壑、丘陵之上,穿梭于草人、木桩之间,稳如泰山,数十斤的甲胄犹如没穿一样。只见他手持硬弓,左右开射,并蒂连发,箭箭命中靶心,军士们无不暗暗叫奇,大声呼好。
旁边副将莫多娄敬显一声令下,有弓弩手上前,万箭齐发。高长恭换做长刀,左右拨挡,上护其身,下护其马,刀光凛凛,密不透风。前方段畅双腿一夹马月复向长恭驰去,挥动长槊向长恭颈项砍去,长恭腰部向后一躺,躲过段畅迅猛的攻势。二马交错,长恭侧转出击,向段畅胸口刺去,段畅也非等闲,策马回身躲过攻击。却不料高长恭留有后招,忽然撤刀,飞跃而起,盘旋着拍向段畅的头顶,段畅躲闪不及,被长恭刀背一点,跌下马去。高长恭手撑马背,盘璇一圈后,复骑回马背上,一派潇洒利落,众骑兵无不拍掌叫好。
一趟下来,长恭骑回军前,发令道:“下面,你等2人一组练习骑射。”
众军领命,开始练习。高长恭往来巡视,从中指点。
就在此时,琼琚策马从营外奔驰而来。高长恭眼角瞥到,纵马出来,“此番可见着王妃了?”
琼琚丧气道:“没呢。那烟岚也太厉害了,板着个铁脸,任我怎么求也不给进蒹葭居。若不是仗着王妃宠着她,哪容她在王府这般放肆。”
琼琚说着偷眼瞟了一下长恭脸色,只见他脸阴的厉害,不觉有些犹豫。
自那夜兵围王府后,烟岚就以王妃病体未愈,需要静养为由,愣没让高长恭再踏进蒹葭居半步。高长恭知晓烟岚之所以敢如此,多半是郑元授意,也就不能与她计较。可是能进之人均是郑元心月复,自不会透漏里面情形,高长恭担心郑元病情,却又得不到半分信息,不免心焦。于是只得写下书信让琼琚带去蒹葭居求见,谁知几次都被挡了回来。
高长恭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事,说吧。”
“今儿王妃见了高洪,说——郑玉姑娘的杖伤已好的差不多了,两日前外面也有了回话,说是她的舅父也从南方回来了,所以今日让高洪安排人手将郑姑娘给送过去。”
“你说什么?”高长恭眼睛一亮。
琼琚不知长恭所指,有些茫然,“说让高洪安排人手将郑姑娘给送往她舅父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今日王妃亲见高洪了?”
“是。”琼琚愣愣答道。
高长恭唇角上挑,“那高洪定然能知晓王妃病况如何了。你可问过高洪?”
“啊——”琼琚才反应过来,“我还没问,我这就回去问。”说着,拨转马头,又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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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晌午,琼琚才返回军营。
一进大帐,只见安德王高延宗正坐在帐内,与自家殿下脸色都极为难看。琼琚不敢妄言,赶紧垂手站立一边。
沉默半响,高长恭才缓缓开口,“大嫂一向至孝温婉,我不信她会谮诉宋太妃。”
高延宗唏嘘道:“我本也不信,特地前去问了大嫂,她竟亲口承认了。”
“可是为什么?这没有道理啊?”高长恭攥紧拳头。
“我也不知道。”高延宗悲道,“我只知道,我高门怕是要全疯了。子侄兄弟相互残杀还不够,如今连深宫中的母妃也都无法幸免,真不知下一个是你是我要成这屠刀下的亡魂……”
“我去趟大哥府上。”说着,高长恭向外走去。
高延宗亦跟了出去。
琼琚在旁张了张口,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长恭几人驰马来至河南王府,只闻得府中一片哭嚎之声,大门半开,无人驻守。几人快步进入府内,高长恭抓起一名仆役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仆役哭道:“我家王妃……薨了。”
“什么?”高长恭双手颤抖,面色发白。
高延宗抢过一步,怒道:“胡说!我今儿一早还见过大嫂,怎么现在就……”
“我家王妃今早将人都遣出房外,说身子困乏,吩咐午时用膳时再去叫她。谁料侍婢前去请王妃用膳时,发现王妃已然悬梁,气绝多时。”那仆役边哭边道,只因卢氏平日对下极是和善,故而府中仆役都伤心不已。
高长恭几人悲从中来,都落了泪。
待进入正厅,只见卢氏已被装入棺椁,高弘节跪在棺前痛哭不已。看他十岁年纪,已失双亲,不觉让长恭想到自己当年父王被刺的情形。不由走上前去,将弘节紧紧抱入怀中。
一会儿功夫,高孝衍等诸王均来到河南王府,唏嘘一阵后便帮着弘节操持卢氏后事。看着偌大的河南王府如今只能靠一个十岁孩童主持大局,众人不禁心酸。好在弘节悲痛过后,倒也冷静下来,府中诸事安排井然有序,远不似个孩童所为,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到高长恭离开河南王府时,已是玄月高挂。
回到军营,只见高洪站在营门出来回踱步,似是十分焦急。
一见长恭归来,便迎了上来,“殿下,您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长恭心中一惊,道:“出了何事?”
高洪急道:“今日洛阳来人,说郑公病重,药石罔效。王妃听了,心痛甚急,立刻吩咐备了车马,又让我来知会王一声,便携小郡主赶往洛阳去了。”
“何时走的?”
“午后便出发了。”
“……”高长恭仰望星空,徒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