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对门住着一个大脚三女乃女乃,听说三女乃女乃自从来到这个村里就一直住在这里,这里是她婆家的祖宅。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院落,坐北向南三间青砖房外加南北走向的两间西厢房,三女乃女乃平常住在西厢房里,据说是因为习惯了,因为北屋一般被称为正屋,从前是她婆婆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老槐树的躯干部分有的地方已经空了,但依然枝繁叶茂树影婆娑。三女乃女乃说,等她死的时候就那树砍了,给她做成棺材,让那棵树陪着她到阴间去找她那个死鬼丈夫,对于三女乃女乃而言,回忆里可能满是酸涩,但老槐树却陪着三女乃女乃度过那些寂寥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我故乡的家园里,几乎家家都种有槐树,一岁一载槐花飘香,凝聚了世世代代别样的怀乡情怀,上一代永远都在对下一代说,记住,孩子,你的祖先是大槐树底下来的人。三女乃女乃对她院中那棵树感情非常不一般,那是她童养媳时的避难所,那也是村里的老人们茶余饭后啼笑皆非的谈资。三女乃女乃在她娘家排行老八,乳名八妮儿。穷人家的女孩子不能裹脚,因为她们得整日里手脚不能闲着,敢猪进圈,追狗撵鸡。八妮儿因为脚大嫁不了好婆家,因为有这样的俗语,“小脚的闺女嫁秀才,坐在绣楼上不下来;大脚的丫头跟大汉拉着圪针去要饭。”。八妮儿的爹娘因为养不起这么多的儿女,才把她送给贾家做了童养媳。三女乃女乃来婆家时才九岁。三女乃女乃和我们是邻居也是已经出五服的本家,所以也姓贾。都说童养媳的日子比黄连苦,当牛做马,婆婆还得非打即骂,听说村里原来有个童养媳天天啃菜团子瘦得皮包骨头,婆婆还难为她,让她一个锅里做十二样饭,把小媳妇生生逼得跳了井。八妮儿的婆婆倒还算是疼八妮儿,给她饭吃也给她衣穿,只是一吃完晚饭,八妮儿就撒腿向院子里跑去,然后“噌噌”地爬到那棵高大的槐树上去,像只受惊的小猫惊恐地向下张望着。三女乃女乃的婆婆在树下哄着骗着,“妮儿下来,赶明儿咱做好吃的,还给你做花衣裳。”四邻八舍好事的伸长了脖子朝这院儿里看,第二天又是一传十十传百,“知道不,昨个南院儿那小媳妇儿又让她男人吓得爬树上去了。”“下来吧,下来跟我睡。”婆婆在树下嘟囔着,八妮儿困极了,溜下树来,跟着婆婆去睡觉了。可等八妮儿睡熟了,她婆婆就把八妮儿抱到她男人屋里,然后锁上门。邻居们半夜里常常听到八妮儿又哭又叫的吵闹声,其实,她只是害怕,她的男人对她什么也没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婆婆安排的。这三女乃女乃做童养媳和一般人家是不太一样的,一般人家的童养媳多数嫁得都是年纪小的男人,等男方长大一些再圆房,但三女乃女乃嫁的男人很不一样,三女乃女乃送过来时,她男人已二十多岁了。三女乃女乃的男人祖上是开药铺的,是殷实人家,可到了三女乃女乃的公公这一辈突然家里遭遇了一把大火,全部家业被烧尽,她公公葬身火海,她的男人那年才十二岁,本来也长得天庭饱满地格方圆的,却被烧的面目全非,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样。三女乃女乃的婆婆凭着跟她男人学到的一点医术,给四邻八乡的人瞧瞧病维持着娘俩的日子。三女乃女乃的男人到了婚配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嫁给那副模样的人,所以婚事一拖再拖,直到三女乃女乃的婆婆用五斗米买下三女乃女乃。开始,三女乃女乃看到她男人就吓得满屋乱窜,后来等她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有一天,她爬树去摘槐花,不慎摔了下来,她男人不顾一切上去接住了她,她男人还磕掉了两颗牙齿。从那开始,她再也不害怕他了,他们就像一家人那样在一起过着日子。尽管三女乃女乃的男人早年读过像《黄帝内经》《本草纲目》这样的医药典籍,但他始终改变不了自己的样子,直到郁郁而终,所以,等三女乃女乃成人的时候,她的男人已经过世了,所以,三女乃女乃一辈子都没孩子,别人都认为她九岁就被她男人破了身子,很少有人知道,她男人从来都没碰过她,三女乃女乃的身子一辈子都是干净的。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隔壁的三女乃女乃是躺在床上的,姐姐领着我去给她送饺子,半路上还被我抓了一个,姐姐还指了指我的额头,“小馋猫。”。那时候三女乃女乃都得有人给喂饭了,再后来就是她入土为安了。但哥哥姐姐对她的记忆是很清晰的。
三女乃女乃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她还说,“我这辈子,没儿没女的,可我有福啊,摊上紫烟这么好心眼的对门,就是亲闺女也不过这么待俺。”别人都叫我娘炳年家的,只有三女乃女乃叫她紫烟,三女乃女乃说这样叫着亲热。”逢年过节的时候,紫烟总是包四个肉多的包子做上记号,香喷喷的包子热气腾腾出锅了,紫烟对孩子们说,“那几个不能吃哦。”孩子们嬉皮笑脸地说,“知道,两个给亲女乃女乃,两个给三女乃女乃。”三女乃女乃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的,那双大脚踩在地上啪啪的,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藏青色的卦子和裤子,布是自己织的,颜色是染上去的。三女乃女乃的褂子是斜襟盘扣的,三女乃女乃的裤口整天缠着扎腿带子,她那稀疏的头发在后边挽了个发髻,梳头的时候,用桃木梳子沾沾水把头梳得光光的。三女乃女乃是个很爱干净很利索的人。
三女乃女乃还是个会瞧病的人。她最拿手的是给人扎针,用的不是注射器而是做针线活用的细针,扎针前在蜡烛上或者煤油灯上烧一烧,三女乃女乃说,扎针讲究针道:“如临深渊,手如握虎”,意思是:扎针的时候,如临深渊一样,不能错一点。不能伤正气,抓住邪气,哪些是正气,哪些是邪气,手上都有感觉。扎到肉里面,没有得气的话,“如游空巷”,就像扎肉那种感觉一样,没有什么任何反应,突然肌肉蹬了一下,如鱼吞钩啊,这时气来了,然后再体会这股气是什么气,如何拿针去引这股气,往里去还是往外去,是泄还是补啊;“深浅在志”,都是需要手身意三者合一去做,所以针灸相当于一种修炼,不是扎机械针,“神无营于众物”,不要有任何杂念纷扰,要专精一致,远近若一。这才是真实的针道。”
三女乃女乃看病总是以劝诫为主,用药为辅。她很会劝人的。她说:“上古天真论有云‘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意思是:上古时代的人,那些懂得养生之道的,能够取法于天地阴阳自然变化之理而加以适应、调和养生的方法,使之达到正确的标准。饮食有所节制,作息有一定规律,既不妄事操劳,又避免过度的房事,所以能够形神俱旺,协调统一,活到天赋的自然年龄,超过百岁才离开人世;”。三女乃女乃又说,‘人的病绝大多数是心病,生气上火,气血不顺,百病由此而生;心里有执着,不改变自己的禀性,反映到身体上,就是不治之症。所以,人一生中为人善良,心态平和,才能得以善终。”
三女乃女乃看病给人开的药方主要来自《本草纲目》,自然是耳濡目染跟她男人学来的,“如;鱼骨鲠喉可用白芍药嚼细咽汁;口舌生疮用升麻一两,黄连三分,共研为末,棉裹药末含咽;咽喉热痛用龙胆(四叶草)磨水服。”
三女乃女乃医术不算高明,却也称得上造福乡邻。她自己疾病缠身时却很少有人问津,好在有我家这个近邻,好在三女乃女乃还有个远房侄女小曼,时不时的来串串亲。三女乃女乃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完了,提起她来,有的念着她的好,有的把她当童养媳时的事当作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