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在《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一书里,倾注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精力,太多的激情,太多的伤感。为了想解析一个女人、一个作家、一段岁月、一座城市这四者之间的纠缠与包孕的关系,体悟张爱玲在身世、在作品中所传递的生之悲凉、爱之艰难的生命本相,我一直追随着她很久很久……
写完第五十三章《归来兮我的上海》,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不管这是我的一场单恋,还是我的仰慕,张爱玲的梦已毁,从香港大学辍学后归回上海也让我替她深深地惋惜,好像我自己的梦已毁,好像我也经历着辍学的痛苦。我知道我自己陷得太深太深,我太累了,我需要一个休整,需要一个灵魂的安抚。可是,做不到,我的灵魂还是不停的游走着……
我昏昏然的靠在我专门看书的大靠枕上睡去了……
一会儿,我的灵魂在雾里行走,追逐着张爱玲的脚步;
一会儿,我的灵魂在天上行走,行走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上海,我拨开迷雾,从天空俯视那庭院,闻到幽微的花香,听见一个女孩子清冷的读书声;
一会儿,我的灵魂停留在法租界一幢雄伟的大厦里,那是一层两套大套房的房子,宽敞明亮。哦,那是她妈妈与姑姑的住房;
一会儿,我的灵魂又去了另一间在苏州河边的弄堂里,那里烟雾迷离——哦,后来我才发现,那不是迷雾,那是鸦片的烟雾;
一会儿,我的灵魂又游荡在时间的永巷里,紧追着张爱玲的脚步……我想借一盏银灯,将她脚下的路照的亮一点,然而只要一低头,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只有隐微的哭声来自隔壁的老房子里;
一会儿我的灵魂又飞在了香港的上空,我被炮声惊得恍惚,好不容易才可以收拢心神。哟,这儿在打仗,炮弹一声接着一声,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哭声、惊叫声一片。我慌慌张张地逃离了香港战区。
一会儿我的灵魂离开香港飞回上海,哦,张爱玲的香港的梦已经破灭,她已经回到上海。那我就再回到上海去找她;
灵魂仍然在游走着、游走着……
“我打电话给几个朋友,告诉她们,张爱玲回来了,我们是否要去看看她,几年没有见面了。同学们都很淡然,语气也是很敷衍。由于我曾经是学生会干部,有着一些号召力,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与几个学习好的同学,也曾经是学生会干部,她们与张爱玲也有着友谊的同学约好一道前往看望张爱玲。”
“我们几个都是在圣玛丽亚的同学,都是属于有着清高、傲慢、斜视一类的小资女人。口里谈的是杜拉斯,手里捧着卡夫卡,念念不忘的是卡路里,神心向往的是挪威,真心喜欢的是孤独,最爱听的爵士,最常去的地方是club……我们这帮小资女人毕业后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由于都是属于自恋、自爱、自我、自强的一类女人,所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各自有了家庭后的我们仍然经常聚会。这些同学在我的组织下很快就联系起来准备去看望去张爱玲。”
“我家在上海电视台附近,离张爱玲的家静安寺附近只有两站路,所以分别住在浦东、浦西、闵行、闸北的几个同学约定到我家集聚后,再同去张爱玲家。”
“张爱玲是从静安寺爱丁顿公寓的家(现在的常德公寓)离开上海去香港的,这次从香港回到上海,还是仍然住在这个公寓里,只不过从五楼迁到了六楼,这就可以说明这个地域对于张爱玲的姑姑是多么的有吸引力、多么的青睐。静安寺这块地方原本就是一块藏龙卧虎的地方,这里住过许多名人,比如:《创造社》元老郁达夫;大文人郭沫若;《文学研究会》发起人郑振铎;《新月派》诗人徐志摩;李鸿章的大批家产在这里;康有为的一些家产也在这里;杜月笙等等……还有*、周恩来也都曾在这个附近居住过;有过这么辉煌的历史这么闪亮的地域,又怎么能怪后世的书痴们不更加青睐这块地域。现在张爱玲居住在这里就又更加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这天下午,我们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高兴地走在去静安寺常德路常德公寓的必经之路的南京西路上,南京西路那热闹、那时尚、那魅力四射、那西化的橱窗,让我们几个叽叽呱呱、指指点点、兴奋不已。我们几个边走便猜测着,见到张爱玲的情景会是怎么样??有的说,张爱玲会比在中学生时更加傲慢;有的说,张爱玲回来一定很郁闷;有的说,张爱玲会不会嫌我们烦心??我们都一致同意不要提“辍学”这个不愉快的事情。”
“大家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刚刚从香港回来的张爱玲会不会嫌我们老土??”
“大家都急切地想目睹一下从香港回来的张爱玲是个什么样??”
“到了静安寺拐进常德路,远远就看见常德公寓,尽管公寓大楼的外墙已经斑驳,但它的造型、它的雅致与那一带的房子相比,还是显得那样的鹤立鸡群。一如张爱玲在中学时穿的衣服,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却自有一番惊艳在里面。难怪张爱玲的姑姑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住了五楼换六楼,始终在这块地域折腾。”
“我们一路嘻嘻哈哈,唧唧咋咋,途中经过一座米黄色的小楼时就近看到了常德公寓,看到门牌号码,我们都惊讶的叫起来:这不是常德公寓吗?我们的心砰砰砰的跳,忍不住的快点跳到门洞里去。”
“我们进到常德公寓大门里,开电梯的是一个胖胖的阿姨听说我们是来找张爱玲的,客气地把我们送上六层楼指点着605室的牌号。我们已经看清楚那架著名的电梯,电梯内是一幕墙的大玻璃镜把我们一个个照得满面*、激动、忐忑……,这种电梯那是不一样的感觉的。到了605室门口,我们神情严肃起来,心怀小兔突突突的跳着敲着门……”
“门开了,一看就知道是姑姑开的门,姑姑的样子还是那样的雅致中带有一份西洋的气质,金丝边的眼镜,略卷的齐肩鬈发,呈微波浪式,由漆黑发夹随意绾住。身穿合身的长袖、浅底洒着竹叶的灰蓝旗袍。以前我们就知道姑姑重视仪表的。”
“听见我们叫着姑姑的招呼声,张爱玲急匆匆的从内屋走出来,一眼望去,大家的兴奋高涨起来,拥抱着、蹦跳着,尽管张爱玲压制着内心孤寂与孤傲,但她还是抵御不了这份来自意外的惊喜,抵御不了这番重逢的惊喜,抵御不了圣玛丽亚的三年的同学情谊。《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文章已经体现她对我们那个时期的怀念。”
“很快我们安静下来,大家都关心地、注意地、小心地说着每一个话题。我在此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并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曾经骄傲的公主,曾经的出走少女,曾经的小文学作家,曾经的奇装异服的专家、曾经的圣玛丽亚女校的明星。”
“这时候的张爱玲看起来个子很高,很清瘦,披肩长发飘逸在颈后,一副玳瑁边的精致眼镜架在一双深邃的眼睛上,显得一双眼神更是深不可测。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系在脖子上衬托着刚毅、自信、自傲的脸庞,一件洗的泛白的、绒兜兜的宽大罩衫显示出了一种温雅的韵味,在这里我没有看出她的港派气息,有的还是那份淡雅、精致——我不认为她是好看的,但她的模样却是独一无二的。她的身上其实就是一个开放的自由的气息,她的开放自由的气息始终带领我们这一帮有着浓厚小资气息的同学顽强地走着自己的路。”
“她们还在叽叽喳喳的谈论着什么,姑姑已经避开我们,我好奇地模进了洗手间,洗手间的景象完全把我惊呆了:这是一个现代派的图画,有一种立体的感觉,我觉得我走错了门。我觉得是绝对不能够走进去的,然而是真的走进去了,走进去之后又有了一种微微触电似的感觉,触了电后又有一种微微发麻的感觉,我既高兴又害怕。”
“住这种地方的女人啊——里面是一只四只老虎脚的椭圆型大浴盆,大浴盆正面是一面巨大的防雾水晶镜,镜子反射着浴室显得那样豪华、高贵。这只大浴盆洗了自己,又去洗那手帕,然后,一方块一方块的手帕贴在白色的瓷砖上,干了,撕下来,留下手帕上的花露水淡淡的绿痕,依旧若隐若现。”
“我悄悄的从浴室溜出来,我又悄悄地穿堂过室,细细地品味那浴室、那客厅、还有张爱玲在她的文章里一再提及的大阳台,我悄悄地溜到大阳台上,我扶着栏杆眺眼望去,周围林立的摩天高楼挡住了我的视线,挡住了天际,唯一可以看见的是一条‘静安寺路’的繁华和远处金黄色的静安寺庙的神秘与肃穆。张爱玲在这个阳台上有过一张照片,穿着40年代的‘张爱玲式’的服装,孤傲的眼神带着一丝忧郁、惊鸿的一瞥显出的自信。我们同学们都喜欢她那张在这个阳台上的照片。这时我又悄悄地溜回了客厅。”
“她们谈的正起劲,我远远地看着张爱玲不太说话,至少是听的多,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都是这样静静地听着,只是还是习惯用她那高雅的一举、一颦、一回首、还有那挥洒的手势来表达她与我们的交流。按她自己的话说那是苍凉的手势。这一切,都是我们同学所熟悉的动作。那更是我熟悉的动作。”
“这时候,远处的房间隐隐约约有至少两个孩子的吵闹声,我的心里在犯嘀咕,怎么会有孩子的声音呢??不解??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少妇的声音,用的是英语,好像是在喝斥孩子的吵闹声:“don’t,……don’t,……。”这个少妇的声音又是谁??”
“这次同学们的见面我几乎是没有参与谈话,因为我很知趣,我很懂自己与张爱玲相比的份量。虽然我和张爱玲某些性情有些相似,但是我们绝对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女人,我们有着太多太多的共性,又有着太多太多的相悖。感到遗憾的是有很多人不知道人和人之间是有区别的——人是以群分类的。不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区别,看不到这种区别的人是悲哀的,是笨家伙。一道来的同学们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她们是悲哀的,是笨家伙,我已经看出了张爱玲的沉静与沉默,以及那挥洒手势的背后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寓意。”
“我提出了让姑姑休息了,让张爱玲修整一下刚回来的不适,我们告辞了。走在回来的路上,大家还在兴奋地谈论着对张爱玲归来上海的印象。我们从常德公寓往回走又到了静安寺。突然我看到静安寺的横碑上的字‘静安古寺’的背后一句‘为甚到此’,石破惊天,仿佛是替张爱玲问我们的:你们为甚到此、为甚到此、为甚到此……”
一声呼唤惊醒了我,哦,是我的先生,是先生回来了,而且已经做好了晚饭叫醒我,叫我洗洗冷水脸清醒一下,准备吃晚饭。
我疲惫的翻着身子,直了直纤细的腰段,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霍然想起刚才在干什么呢??刚才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就在眼前。哦,我是在做梦,感觉刚才不是约了同学去看望张爱玲了吗?真是一个活生生的梦魇啊!!再仔细一想,去她的家怎么会有孩子的声音?怎么会有一个操着英文的外国少妇呢??再仔细追溯下去,发现是整个一个混乱的时间、混乱的时代概念追逐着一个梦魇,一个时空倒回的梦魇,一个陷入太深太深的梦魇……
哦,想起来了,那个外国少妇的声音是张爱玲第二个丈夫赖雅的女儿菲丝的声音,她在喝斥自己的两个幼年孩子,来了客人不要吵闹的声音。两个幼年的孩子便是赖雅的小外孙及小外孙女。
自己在稍事打盹中做了一个与张爱玲邂逅的美梦,是美意??是悲凄??我们是在天堂相见??还是在地狱相会??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吃饭的时候,把刚才的梦魇说给了先生听,先生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先生说:“你们这些“张迷”是不是痴子暂且不论,首先你们的精神状态是不可取的,你们这帮人总是陷在女主人翁的伤感之中。”
我赞同我先生的意见,并且我对大多数女作家都有一种想窥探她人的窥秘心理,和想研究的心理,何况这位旷世奇才的张爱玲。她是我很早就想研究的女作家。
对于女作家个体多出自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中——家、大美学家、大艺术家的直系后裔约占四分之一,呈现明显的人才链现象。再者女作家群体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大学本科以上的学历占百分之七十,作家学者化也是不可逆转的总趋势。最主要的是大多女作家的个人感情经历都是曲折不平。婚姻爱情都充满悲剧意义,他们的悲剧就是其心灵史。迄今为止,在中国当代女作家群体中,尚没有一位是来自于最广阔原野的农村女性,同当代男作家相比,具有其明显的差异。这是一种历史的遗憾,对照其本世纪末那些女作家的命运,看了让人格外感伤。
其实,我是一个洒月兑的人,一般不会被“名”所累;被“利”所缠;被“情”所揪;更不会被一个女主人翁的悲悲凄凄影响着我,换句话说,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今天我这是怎么了??
我看的书比较多,对于生生死死有着透彻的感悟,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对于生命的脆弱与生命瞬间的熄灭是有太多的经历。有时候一个晚上在我的手里就能走掉好几条生灵。
张爱玲写下对战争的记忆里描述的当临时看护,和写下《烬余录》里面的在医院的写照也就是我曾经经历过的生命写照。我在医院值夜班的经历与她值夜班的经历一模一样。在张爱玲的笔下写出了我和她一样的感悟,这里面同样有着我的“自私、冷酷、冷漠、麻木、不耐烦、嫌弃”,同样也有着我对生命的畏惧于敬意。
张爱玲笔下那个尻骨腐烂的患者喊着:“姑娘啊!姑娘!”与我在值夜班时生命频临垂危的病人喊着:“医生啊!医生!我疼,我疼!”如出一辙。
在医院工作时,对于生生死死,生命的脆弱与生命的瞬间熄灭,已经将我们温柔的白衣天使锻炼成一副铁石心肠。生命的有限、俗世的琐碎、现实的冷酷,无论是从哲学的意义还是从现实的意义,生命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悲剧。无法否定的悲剧意识总会多多少少折磨着我们的生活,何况对于一个神经特别敏感触觉特别丰富的天才张爱玲。
张爱玲深谙此意,她暂时绕过了悲剧的内核,在人生的角落里“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就算人生是一场悲剧,我们也要将它演绎得有声有色。”
以后,回望那一邂逅的场景是我预料到要有这么一回邂逅的;至于邂逅的场景:人,物,地点,甚至于张爱玲家中的设施与摆设也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吃饭的时候哑然一笑,一个活颠颠的大痴人。
注:写完第五十三章《归来兮我的上海》后,这时也已经完成了20万字,后面即将连续描述着张爱玲在上海文坛的“横空出世”。梦谒张爱玲是我一个心灵的需要,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梦见她。没想到这么快,没想到张爱玲这么匆忙地归来,我们又这么匆忙的“相见”,又这么匆忙的“告辞”。今天赶快匆忙地把这些详情记录下来,以防日久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