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三十四章 张爱玲的“玉兰色”的记忆

作者 :

阴暗的屋子,阴暗的心境,怎能想到,父女反目成仇,竟可以漠视骨肉情,做到这般决绝——这一次的争执,使张爱玲陷入长达大半年之久的囚禁。

张爱玲正在筹划着逃跑的计划,她在空房子里也没有闲着,偷偷地为逃跑做准备,每天清晨起来以后,她就在落地长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锻炼身体。

真是祸不单行。正在张爱玲走头无路的时候,因为体弱食差,张爱玲得了痢疾病倒了。差一点病死,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可是父亲也不肯替她请医生,不准佣人送药,就让张爱玲半死不活地捱着,张爱玲的病情越来越重。一病就是半年的时间。女乃妈何干心急如焚。

张爱玲回忆着自己当时要死的情境:“躺在床上看着深秋的淡青色的天空,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没有时间的痕迹,没有时代的标志,千年万世,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周而复始。……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

张爱玲静静地想着,也许,死了就埋在这个园子里了。

就这样死了吗?张爱玲静静地问自己。生命还没有开始,路还没有行走,世界还没有去看,就这么死了么?张爱玲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就像一代一代死去的人一样。她才17岁。

然而,即便在这样垂死的情况下,张爱玲还是没有打消“逃走”的念头。她还禁不住高兴地想:也许,因为我躺在了床上,他们会疏了防;也许,我真的会有机会逃出去。张爱玲躺在病床上,下意识地细细地聆听着大铁门的每一次开关,分辨着开关的程序是否复杂,即使在夜间,那一声呛啷啷的巨响,也会清晰地传到张爱玲的耳膜里,心下默默地分析着门锁是否特意设防的。即便在梦里也听得见这种呛啷啷的声音,还有通向大门的一条煤屑路,张爱玲在注意倾听着别人脚步下发出的沙沙沙的沙子声。

日复一日,张爱玲望着窗外的院落,花园里早已荒芜了,没有一点鲜艳的色彩。那两只大白鹅整天在园子里摇摇摆摆地走着,呱呱乱叫着,还会追人啄人;园子里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树,开出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人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很难想见,一户人家竟会保留着如此邋遢丧气的花。

看着白玉兰永远不谢地开在那里——囚禁中的岁月,时间是凝固的。

一切都染上了黯然凄凉的颜色——张爱玲心灵的颜色——白玉兰的颜色。这棵白玉兰本是一种高洁美丽的花。

而在张爱玲看来,白玉兰就是邋遢丧气的,被抛在那里,被遗忘了的;

而在张爱玲看来,白玉兰就像污秽的白手帕,像废纸,更像张爱玲自己。

有时候,张爱玲会觉得大白花是在为这个颓败的大家族送丧。

张爱玲确实快要死了,她的病情日益加重。何干看的很清楚。痢疾是可以死人的,一天一天拖下去,人一天一天瘦下去,弱下去,无声无息地死下去。何干不想张爱玲死去,这个她从小抱大的孩子,仅仅为了自己承担不起的责任,她也不想张爱玲死。

张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孙用蕃,愁坏了何干。眼看着小姐命悬一线,竟是连个求救的人也没有,万般无奈,只得斗起胆子来,躲开孙用蕃的耳目,拼着挨骂,偷偷地找老爷哭诉了几次,苦劝:“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这样看她死了吗?亲戚听了也不像,以为老爷心狠,害死自己亲闺女。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张廷重听了,也觉堪忧,张廷重也觉得此事是因他而起,如果仍撒手不管,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就要背上“恶父”害死女儿的坏名声。可是到底不愿张锣打鼓地送医诊治,只含糊地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张廷重悄悄地下楼来了,同样是避着妻子孙用蕃——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在这场迫害活动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张廷重带着注射针剂,带着针头和针管,他来到张爱玲的囚室。张爱玲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张廷重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经被鸦片灯一点一点的烧尽了,烧成了灰,风一吹就会散去。可是灰吊子,却还悬悬地荡在空中,让他有气无力地续着这无妄的生命。想起父女讨论学问,想起父女情深的往事,想起父女从默契融洽,到分道扬镳,几乎是在一瞬间,好像一只曾经精美的瓷瓶,被摜碎在地,光弧划过,碎片飞溅。

这时候的张廷重想在别人无法注意到的瞬间,拾起残瓷一片,珍藏在心,即便被那棱角划得伤痕累累,但是,仍然无法舍弃,从残片上,体会它旧日的美。他体会着女儿的才学,体会着女儿的聪慧,记得他们一起讨论《红楼梦》,记得他们一起看京剧,记得他亲自与张爱玲一道撰拟她的作品《摩登红楼梦》的章回题目的往事,他也觉得无限慷慨。女儿并不是贾宝玉,又没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戏子”,何止于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也不止于变成这样……”

张廷重亲自为奄奄一息的女儿打了第一针消炎的抗生素针剂。连续一个星期,每天下午,张廷重都是避开妻子来为女儿注射抗生素针剂。他此刻是什么心情呢?我们无从知晓,是一个忏悔的父亲呢,还是一个不愿意手上沾血的凶手?他在挽救张爱玲的生命,不过,也可能是希望她慢一点死,不着痕迹地死。

不能怪人们做出如此可怕没有人性的揣测,一个失去了人性的父亲是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的。我看了几种版本的猜测与描写,但我更相信前者的猜测。因为我坚信他仍然还是一个父亲!!!

就这样注射了好几次之后,张爱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了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天翻地覆地吐起来,直到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她浑身灼热,面色赤红,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的心愿吧?

在何干的精心照顾下,张爱玲在渐渐地康复中,距她病倒已相隔半年,整个秋冬,张爱玲是在极度虚弱中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她走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冬天。张爱玲扶着何干的肩膀慢慢的在房间里踱步,想让自己尽快的恢复起来。

因为何干太过爱惜张爱玲,她不禁要替张爱玲胆小、替张爱玲恐惧,然而何干最后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太太(指黄逸梵)传话来,要你仔细想清楚,跟你父亲呢,自然是有钱的,跟她,可是一个钱也没有,你要吃的这个苦,没有反悔的。”随后何干又透露了两个警卫换班的交接时间。

这一场病,叫张爱玲早下了决心——她生在这个屋子里,总不能也死在这个屋子里。刚稍一康复,张爱玲就再次开始出逃的准备了。

这一次可算是大难不死。张爱玲忽然有了一种“天不该绝我”的信念,似乎看到了一种新希望的曙光。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最新章节 | 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全文阅读 | 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