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是有记忆的。如果墙壁会说话,他们会絮絮不止成宵整夜地告诉我们曾经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每一桩琐事。即便住在房子里的人都做了古,然而房子是不老的,它全都记得。
将手按在老房子的墙壁上,会感觉到温度、皮肤的质感、甚至心跳——即使那墙壁是湿濡的、且冰冷的,也是一段抑郁的往事。
一代一代的人在这里死去,一代一代的人在这里出生,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女敕的嘴唇,然而一年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那最后的一点气息便被吸入老房子的墙壁里去了,怯生生的眼睛看着新的生命降临,与那新的明亮的眼睛相对视。明亮的眼睛新崭崭的,可是什么也看不见;老了钝了的眼睛藏在墙壁里,却把一切都看得通通透透。
张爱玲在这所老房子里哭了很久很久……
张爱玲在这所老房子里被囚禁了很久很久……
张爱玲在这所老房子里做着可怕的梦魇……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怒火未消,张廷重下令,除了何干,(何干可以见张爱玲是因为总要有人给她送饭送水,张廷重并不在意女儿的生死,可他不想落得一个活活饿死亲生女儿的名声。)任何人不得与张爱玲见面、交流,包括她的弟弟小魁。门口的警卫被告知,务必看好大门,不许小姐出去。他将对前妻的怨恨全倾泻在他最喜欢却偏偏又偏向她母亲黄逸梵的张爱玲的身上。他气急败坏,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张爱玲。因为古时候的父亲认为他们有权利决定儿女的生死,既然他给了他们的生命,他当然也有权利剥夺这生命,就像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样顺理成章。这种观念的幽灵,随着他念的那些个四书五经、二十四孝一起进入张廷重的头脑里。
张爱玲死也没有想到自己就在这个老房子里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关了大半年之久。在这个空旷的,如同坟墓一般的死寂的屋子里,一个年仅17岁的女孩子,在她还需要父母的爱护时,却被关在这样一个空旷的房子里。在那些个寂静的夜晚,那冷冷的淡青色的月光从窗外的斑驳的树影里漏泄出来,在地上构成各种诡异的图案。风轻轻地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张爱玲感到一阵寒意,来自心底。她忽然觉得很害怕,紧紧地缩起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阴暗的角落里。
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的窜动都是一场鬼魂的魇舞。阳台上有木的栏杆,栏杆外秋天的淡青色的天上有飞机掠过的白线。战事还没有结束,飞机仍在天上飞来飞去。张爱玲希望那些满天飞着的飞机上有一颗炸弹落在自己的家里,她希望与这个家一起在烈火中烧死,希望与他们同归于尽——确实是17岁的仇恨,恨得那么彻底,那么无畏,因为毫无牵绊。她对这个没有人性的世界已经彻底地绝望了。她觉得这个世界好冷酷。她觉得自己犹如一个步行在茫茫戈壁沙漠里的旅人,举步维艰。
张爱玲就在这杀机四伏的房子里囚禁着,外面已不知是何样的世界。苟且偷生的滋味并不会比死好多少。多少个不眠之夜,张爱玲在空房中撒目四望,是的,十几年前,这幢房子是她出生之地,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这里曾有她的欢声笑语,悲歌痛哭。可是欢乐总是咋现就凋零,这是一座悲哀的宅子。而此刻,这房子突然变得非常非常的陌生,陌生到竟是如此的生疏,那青白的粉墙,映出了月光的幽蓝,静幽明亮,只觉黑沉沉的屋子到处都潜伏着静静的、无数的杀机,连那撩白的月亮,也那样不可思议地静挂着,仿佛随时将她吞噬。
死,第一次离得这样近,仿佛一直咻咻的小兽,磨磨蹭蹭地挨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那小兽伸长了舌头的贪婪的热气。
张爱玲的神情日益冷漠,女乃妈何干知道张爱玲的心底是不服气的,这使何干非常担心她要逃走——何干知道张爱玲是要逃走的,她害怕。可她哪里知道,张爱玲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如果可能,她是再也不愿意踏进这个门的半步了。在何干有限的知识里,家庭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哪怕是一个罪恶滔天的家庭,它对家庭成员的庇护作用也是不可替代的,每个人尤其是女人都应该在家庭中忍受着自己的命运,直到从一个家庭转到另一个家庭,直到生命的尽头。何干每天送饭时叮嘱张爱玲,再三叮嘱着:“千万不可以逃走,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张爱玲听了并不言语。在囚禁的日子里,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哑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她的心里却紧锣密鼓地设想着许多逃跑的计划。
不久,妈妈、姑姑知道了张爱玲被父亲毒打了一顿,并关了起来。姑姑张茂渊来替侄女张爱玲说情。正逢张廷重与孙用蕃在烟榻上吸鸦片。
姑姑张茂渊与哥哥张廷重从小便性情不和,姑姑的相貌很像祖母,即李鸿章的女儿。白净的皮肤,沉稳的性格,较少说话但是很有主意。她与嫂嫂黄逸梵相处加朋友这一点本身,就足够说明她的为人处世也颇为不俗。两人曾一起游历欧洲各国。当然,这些行为的本身,自然很令作为一家之长的哥哥不满。
后母孙用蕃一见是姑姑张茂渊来了,白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挑拨着说道:“是来捉你哥哥的鸦片么?”姑姑张茂渊没有理他,刚要与张廷重理论,还没有开口,只见张廷重冷不防、忽地从烟榻上冲下来,用手中的烟枪没头没脑地劈打着自己的妹妹。姑姑气愤地喊着:“你是疯了,疯了,败家子!”父亲打得更厉害了,张茂渊的眼镜被打碎了,镜片划伤了皮肤,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姑姑被打伤了,与姑姑一同来的舅舅拉走了姑姑,送她进了医院。姑姑张茂渊临走的时候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姑姑没有去报警巡捕房,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因为张家毕竟是官宦世家,却也觉得如果把家事传出去,沸沸扬扬的,怕太丢了张家的面子。兄妹之情从此淡了,直至后来干脆没有了往来。姑姑张茂渊做到了与哥哥不来往的誓言,此后16年再未到过张廷重的家。1953年,张廷重去世,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打电话通知姑姑,张茂渊仅只淡淡地回复了一句“晓得了”,就挂断了电话。
炸弹没有落下来,姑姑也被打伤住进了医院。没有人救她,只有她自己救自己了。张爱玲开始制定筹划周密的逃跑的计划……
张爱玲看过的小说中的种种奇迹逃生法纷纷涌进脑海中,各种方式纷至沓来,她想了许多方案,甚至连《三剑客》、《基督山伯爵》等外国通俗小说也在脑海里翻阅着,寻找着最可行的逃跑计划。忽然想起最简单一点的办法,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九尾龟》的小说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窗户缒下来溜出去了。想想比较有可操作性的就是将被单结成绳索,从窗口缒下去。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有个王子可以骑着白马,在公主的阁楼下接应。
可她终究不是白雪公主,虽然遇到了童话里的恶后母,却未能得到那拔剑来救她的白马王子。
张爱玲考虑着细节:家里没有临街的窗户,只能从花园翻墙出去,并且墙下就有一个鹅棚,可以踩着爬上墙。这个计划只能夜晚实施,不小心就会惊动那两只大白鹅,然而鹅是会叫的,夜深人静之时,鹅的报警声不仅会彻底地粉碎她的逃跑计划,并且也将使她从此丧失一切可能逃跑的机会。那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吗?想想这个办法似乎行不通。张爱玲自己否定了自己制定的计划。
后来张爱玲在她的《私语》的回忆里这样的描述着: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子里。我生在里面的房屋忽然变得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墙粉,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的楼板上淡青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绝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到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淡青色的天空,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初秋的天空是淡蓝色的……
深秋的天空是淡青色的……
张爱玲在深秋的季节里、看着淡青淡青的天空,感到她自己的冬天已经提前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