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家里,张爱玲开始了她的新的生活,而事实上并不容易,这主要是经济上的压力。黄逸梵手里的钱一部分是她当年的嫁妆,另一部分是她与弟弟黄定柱分家分到的一部分家当。这两部分财产,主要都是一些首饰和古董——可能是为了便于携带。十几年来,黄逸梵的生活始终就是在国内国外奔波来去。弟弟黄定柱分到的都是些房地产。
然而,房产是会升值的,首饰只会贬值,乱世之中,古董也不易月兑手,在独立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黄逸梵的手头已经相当拮据了。因为这个原因,张爱玲看到了母亲“女神”的真正的天使的面孔,她自己目睹了天使从天上掉到人间,她自己掀开了天堂的帷幕,本以为该是仙乐飘飘,鲜花如锦,却发现寒意袭人,彻骨的冰凉,不幻灭是不可能的了。
逃到母亲家不久,张爱玲的弟弟子静也跟着逃了出来
逃出来的那年夏天,张爱玲正在洗手绢,透过窗格她看见弟弟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藏青色的长衫,怀里抱着一双用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还带着一只篮球来到母亲的家,探望妈妈和姐姐,期待地说:“我想跟你们住在一起。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妈妈,你收下我吧。”他满眼热望地看着母亲。
张爱玲不由地想,弟弟终归还是个孩子,离家出走都不忘带着他的篮球与篮球鞋。在张爱玲的印象中,弟弟始终都是穿着藏青色的衣服,而且是脏脏的,没有大人打理的藏青色的衣服。
弟弟是长相俊俏像母亲,但性情却是个笃憨肖父的大洋女圭女圭。张爱玲最喜欢这个漂亮的弟弟。小时候在一起嬉玩,总是要让着他,无论吃的、玩的、看的。上中学的时候因为住校,每每回来看见小弟在受继母的呵斥,便如同呵斥自己般的眼泪盈眶,为了弟弟多次遭到继母谩骂,其实,张爱玲仅比弟弟大一岁,但是自幼缺少父母温情的她,却像父母般的爱护着弟弟。可是姐弟之情也挽救不了母亲经济拮据和窘迫的现实。
“你怎么出来了!跟爸说了没有?”张爱玲惊喜地问道。
“妈,姐,你们都出来了,我也不想回去了!爸他老是打我!”弟弟哭诉着。他卷起袖子让她们看他身上的伤痕。
“是啊!妈,我求求你,让弟弟留下来吧!他现在回不去了!”张爱玲想到自己曾经的遭遇,还是感到心有余悸。
母亲黄逸梵看着豆芽菜一般高而瘦的小儿子,心如刀绞,母亲将一双儿女拉至跟前,看着女儿神情黯然又瘦削,过早地成熟与她那少女般的瘦高愈发不相称;而儿子则是一派烂漫,混沌,瞪着漂亮的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母亲,充满了稚气。母亲略有踌躇,她再新派,手心手背都是她的骨肉。
她用最温存的言语,拉着儿子的手,非常理性地解释给他听,说:
“孩子,不是妈妈狠心。你父亲不肯拿钱出来,我的能力最多只能负担你姐姐一个人的教养费,再也没有办法收留你了。”黄逸梵模着儿子清秀的脸,一种内疚之情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欠这个儿子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听到这里,子静放声大哭,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遮拦地流过苍白瘦削的脸,像一尊希腊雕像。
张爱玲也哭了,抽泣得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呀。
弟弟最终还是走了。
弟弟走时,张爱玲从窗格看出去,看见弟弟踽踽地走在街上,头低着,影子拉得长长的,怀里还抱着篮球和那双篮球鞋。看着弟弟孤单的身影,觉得浩浩苍穹之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的脆弱,抵档不住现实的任何折磨。就在弟弟回转身的那一霎那,张爱玲从弟弟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留恋。她想起保姆何干偷偷运出来的她的小时候的玩具中,那把象牙骨子骆驼色鸵鸟毛的折扇,一打开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着要流下眼泪。她觉得小弟从来时到去时,她一直就是这种感觉,咳呛着流着不舒服的眼泪,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去挽救他。
弟弟那一转身的影像,弟弟那身脏脏的、藏青色长衫的影像,是张爱玲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影像。她帮不了弟弟,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的去爱他。爱一个人而不能帮助他,便连着爱也显得羞耻且伪饰起来。
后来,弟弟重新回到父亲的家,回到那鸦片烟雾的世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家里到处都留着姐姐的痕迹,可是她再也不能和姐姐生活在一起了。他只有游荡在这房子里,靠着从前的记忆过活——他过早地老了,十七八岁已经开始回忆;他从来就没有长大过,始终都是那个爱打篮球的、沉默的小男孩——成长期早已经结束了,可是创伤却一直在成长。
张子静一直接受着私塾的教育。结果,在“四书五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1934年,姐姐升高一时,他才小学五年级;1936年小学毕业,父亲又让他在家里辍学一年;1937年日战爆发,许多学校停课,又荒废了一年;到了1938年,姐姐离家出逃,父亲受了刺激,这才送他进入正式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可是刚读完初一,因为战事学校迁往法华镇,校名也改了,校长也换了,于是父亲又要他辍学——而这时候的张爱玲已经考上伦敦大学,还是远东区的第一名。(其实,他们只相差一岁。)
后来,在张子静听说姐姐已经考上了伦敦大学,还是远东区的第一名,可见姐姐真是奋发图强。姐姐的成功照见了张子静他自己更加低微与无助,张子静更加沉默了,更加羞怯了。1939年夏天张爱玲离开上海,张子静没有去送。
张子静中学没有念完就因为家庭困难出去找事情做了。——这时候父亲张廷重已经与继母孙用蕃抽鸦片挥霍掉了所有的家产。许多年里,世人都在嘲笑张子静的懦弱与无能。可是,他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这能怨得了他吗?有谁给过他温暖?有谁理解他成长历程中的辛酸?!
张子静是个母亲不管父亲不问的孩子,张子静是在夹缝中漏下的孩子,虽然他生得秀美可爱,有着女人化的大眼睛、长睫毛和小桃嘴。但是,一来他自小身体不好,二来他在无人问津的缝隙中长大,生成窝囊憋屈的性格,远不像他姐姐张爱玲发展得那样充沛,那样在父母亲戚的心中有分量。
张爱玲在自己的回忆里写道:
“我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童年的时候,张爱玲是非常喜欢这个弟弟的,喜欢他的秀美,喜欢他的笨拙,喜欢他的忘性。喜欢他的厚道。后来长大成人,视野的差距使他们有了距离,越来越生疏了。
在弟弟的回转身的一瞬间,藏青色长衫的一晃。张爱玲觉得是自己害了弟弟,也拖累了母亲。并且,由于母亲对弟弟的拒绝,使她不得不想到自己的未来。
注:在我写对张爱玲的研究里,没有用着重的章回专门写张爱玲最爱的弟弟张子静,也就是因为对张子静一生的平庸无从下笔。就像他自己对自己的概括一样,无从写起。他自己说自己:
“‘很美’的我,已经年老,‘没志气’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个凡夫。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如今只有我残存人世了。”这是在1995年9月8日张爱玲逝世,张子静写《我的姊姊张爱玲》的悼念文章里对自己的一生总结。
1997年10月12日,张子静在上海逝世。这章《张爱玲的“藏青色”的记忆》就算是我对弟弟张子静的特写章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