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的作品里,有3篇小说zhan有特殊的地位,至少在张爱玲的心中,对之要比其他各篇都来得更关切和更重视。这3篇小说分别是《金锁记》、《茉莉香片》、和《花凋》,它们的主人翁都是张爱玲以自己的亲人为原型进行刻画塑造的,其中包括了她的亲弟弟张子静。
《茉莉香片》男主角聂传庆基本上就是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剪影,聂传庆几乎就是从张爱玲式的不和谐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弟弟张子静以聂传庆的形象出现在《茉莉香片》里。
这是一个寻找父亲的故事……
主人公聂传庆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聂传庆的生母在他四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的父亲娶了后母,父亲与后母都抽大烟,对他粗暴。他怕见他们,他性格孤僻,懦弱,生着一张女性美的脸,沉默而畏畏缩缩。
在这样有一个粗暴的父亲和一个刻薄的后母家里,像所有这类孩子一样,他有着痛苦的童年和少年生活。
与《沉香屑.第一香炉》里的女主人公葛薇龙一样,聂传庆也是在上海的事变后,与家人来到香港避难,在学校里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从学校到家里,家是一栋阴沉沉的大宅,父亲和继母的房中飘着雾腾腾的鸦片烟香,聂传庆常常一个人坐在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的客厅里,把脸搁在桌子上沉默不语,红木方桌的大理石桌面冰凉,就像这个飘着鸦片烟味而如冰窟的家。
小说对此没有正面表现,出场的时候,聂传庆已经18岁了,一只耳朵失聪——是他小时候父亲打的。
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家里,唯一关心聂传庆的就是女佣刘妈。聂传庆的心理是病态的。虽然刘妈是家里唯一关心他、爱惜他的人,但他十分讨厌女佣刘妈;这个刘妈是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女佣,是聂传庆唯一的保护人;他讨厌刘妈,就是因为刘妈那么疼他、爱他,按他自己的想法: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就罢了,而这一点温暖越发衬托出家庭内的彻骨寒冰,倒不如连这点温暖也没有,彻底冻木就好了。间歇的一点温暖让他更加酸心。他宁愿瑟缩地在一角,不为人知地自生自灭。
在这样完全不正常的环境里,聂传庆形成了不正常的性别意识。他的性别意识逆向发展。
由于长期遭受虐待,聂传庆身体单薄且发育不良,正当青春,他却不爱看女孩子,讨厌女孩子,尤其是健康美丽的女孩子;美丽健康的少女令他自惭形秽;因为她们对他不满意,而对于他来说,她们的健康和美丽会将自己发育不良的单薄的身体反衬得更令人不快。
他讨厌自己,更为难以摆月兑的厌恶在于:他讨厌制造他生命的人——他憎恨的父亲,而自己的血管里却流着父亲的血。
有一个梦魇始终缠着他:他如此酷似他的父亲。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觉那存在于自身血液内的聂介臣——他憎恨的父亲,恰是因为父亲憎恨他——对相互憎恨的父子组成的家庭,会有着怎样令人心寒的生活图景,我们难以设想,我们只知道,主人公无法摆月兑他的家庭。
他有办法可以躲避他的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他如何摆月兑得了自己??
聂传庆这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他的反常把他与读者的同情隔了开来,然而文字细——到了这个男孩子的反常的性格背后令人战粟的残酷事实:
父亲对儿子的憎恨,源于对妻子的挚爱。
然而,母亲不爱父亲,父亲对母亲的爱是求而不得的,聂传庆的母亲在生前从没有爱过他的父亲。就因为这个,他的父亲恨他是因为他的母亲,因为得不到妻子的爱,父亲聂介臣在妻子死后将愤怒转移到她留下的孩子身上,那一年,聂传庆只有4岁。
聂传庆一直在下意识里为自己寻找父亲。
聂传庆从母亲冯碧落的遗物中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过去,母亲有个恋人,叫言子夜。现在是聂传庆所在的大学任国语老师。
当初,言家向冯家求婚,冯家以言家是商人,与官宦之家的冯家门不当户不对为由拒绝了。言子夜向冯碧落提出一起出走到国外去,可是冯碧落没有这个勇气这样做,结果,依照父母之言,嫁到了聂家,从此,冯碧落成了聂家笼子里的金丝鸟,不,不是笼子里的鸟,如果是鸟,开了笼,她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抑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聂传庆就是她遗留在屏风上的一只小白鸟。
发现了母亲当年的爱,把所有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起一段关于母亲的故事,给绝望的聂传庆带来了空想: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逃月兑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当然就不会有言丹朱。为这,他在心底无言地谴责他的母亲,如果母亲不是那么瞻前顾后,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如果他是言子夜与冯碧落的孩子,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不安定,自己一定会是一个富于自信心与同情心、积极、进取而勇敢的孩子吧。一言概之聂传庆他愤怒;愤怒母亲害了自己的孩子,使他成为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产物。
聂传庆始终想像着自己另有一个父亲,那就是母亲的初恋情人言子夜,就是那个聂传庆在读的大学国语老师言子夜。
言子夜一家的生活为聂传庆所向往,他想像自己是言子夜的儿子,如果当年母亲勇敢一点的话,他原本是有希望逃月兑今天的生活的,只要母亲跨出那一步——与言子夜一起出走到国外去。
聂传庆他错误的生命源于母亲的懦弱的退却,母亲她不仅毁了自己的幸福,也毁了聂传庆的一生,因为她给了他一个他永远都不会爱的自己。他真希望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初衷,做了出格的事情,那么,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了,他就能彻底摆月兑掉他所厌恶的父亲的影子了,彻底的。
希望总是希望,他知道他的母亲断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她只会把一把绝望的刀放在心里,再将这把刀子传给了他,二十年了,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子,在他的心里绞动着。
日渐长大,聂传庆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对于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母亲那时候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定的道德观念,已经是很难得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吗??
他不能怪他的母亲,他只能把所有的不合理都归之于自己,他只能在厌恶自己的日子中继续生活,在别人看不见的臆想中把言子夜当成自己的父亲。
正因为如此,聂传庆对自己的父亲彻底地冷漠,这种冷漠保护了他,在父亲切齿痛骂他是“猪”是“狗”时,他无动于衷,再骂得厉害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的父亲,因为骂他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不关心,所以他不难过。
可是,在一次中国文学史的课堂上,因为聂传庆走神回答不出言子夜的问题,言子夜因故骂他:“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国了!”这句话他却痛心疾首,心如刀绞,难过的死也不能忘记——这才是他的父亲,在这个“父亲”面前,他受不得一点委屈。
在无法说出的难受中,聂传庆迁怒于夺去了自己父亲的言丹朱——言子夜的女儿,丹朱一直不理解聂传庆扭曲的心理,出于对同胞的关心,一直跟在他后面关心他劝慰他。在无人的山道上,面对言丹朱的关心,他忽然想,自己不应该报复她,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在这样想着的一瞬间,希望闪现了,无助的聂传庆向丹朱求爱:
“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但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新的环境,一个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丹朱被吓坏了。
他当然被丹朱拒绝了。聂传庆拼命发出的爱的呼声,没有得到回应,呼声在山谷中消散了。终于,20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怨恨、耻辱和愤怒总爆发了,聂传庆向着夺去自己“真正的父亲”的敌人——丹朱,咬牙切齿地喊叫道:
“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
在无人的山道中,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按住丹朱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个世上来,他要她回去。
小说的结尾处,聂传庆求婚不成差点谋杀了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因为聂传庆坚持认为是她霸占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本应是她,而她言丹朱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不该存在的人就要消失,所以他要杀了她。
丹朱当然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聂传庆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他跑不开他父亲,跑不开言子夜,跑不开言丹朱,更跑不开他自己。
《茉莉香片》讲述的是关于父子冲突的问题,连接着父子关系的是没有出场的母亲。父子冲突是五四以来中国作家热衷的主题,在《茉莉香片》中,却有着别开生面剖析。张爱玲并不是把父与子的纠葛关系表现为单纯的力量关系,也不是单纯表现为新旧观念的冲突,而是突出了形成父子关系的纽带——母亲的作用。
从文学成就上说,由于张爱玲的父母生长于五四新鲜的自由的空气中,他们当时也都是富家子弟中的新潮人物,因此,张爱玲以自己家庭为背景的小说《茉莉香片》暗合了新文学作家们关于父子反叛主题。
但是,她的主题要比别人悲哀得多,就像聂传庆,他反抗的不是某种可以反抗的旧观念旧思想,他如果要反抗,只能反抗自己,因为他的血管里流着的就是一个他母亲所不爱,而她的家庭要求她嫁给他的男人的血。这怎么能够挣月兑得了呢???
聂传庆对两个父亲的感情,是母亲对两个男人感情的延续。对爱绝望,伤心而死的母亲的悲剧,又宿命般地在儿子身上继续了,然而儿子的悲剧比母亲更深刻——母亲在两种道路中理智地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虽然违心,也算她自己的选择;儿子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母亲不爱的人的血,在儿子身上流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即使厌恶仍然无法逃月兑,即使憎恨仍然寸步不离!
聂传庆变得有暴力倾向起来,他不是本来就这样的,他的暴力,是因为得不到爱而进行的报复,和他生父的暴力,本质上是一样的。
父亲爱母亲,母亲不爱父亲,吞云吐雾的父亲与继母,一个有着女性美的男孩子在母亲的余温里生活,父亲对儿子不好,因为妻子不爱他……这些场景,这些纠葛,这些似是而非的缠mian,差不多就是张爱玲家庭生活的纪实。
这是一个绝望的故事,弥漫在文字中的冷酷气氛令人不安。张爱玲两次用纪实散文的形式控诉了父亲与继母之后,张爱玲再一次在这篇《茉莉香片》的小说中讨伐他们,而将同情奉献在弟弟面前,她能给他的,也只有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