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三篇与自己亲人有关的作品《金锁记》、《茉莉香片》、《花凋》是自己最心爱的作品。相比《金锁记》、《茉莉香片》,《花凋》的气氛同样压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起来。
《花凋》描写一个特异的人性的世界。在“现代”的挤压下,传统的中国人陷入迟暮,人性被挤压进高密度的“困兽之斗”,散发着使人透不过起来的压抑与荒凉。《花凋》这里面的主人翁是张爱玲的三表姐郑川嫦(真名黄家漪)——一个少女在阴郁与遗忘中死亡。
其实《花凋》的故事比《茉莉香片》更凄惨一些: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慢慢地死去了,没有人为她的死真正痛苦过——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本应该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
小说从墓碑开始,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的墓碑上,这样刻着女主人公的生平:“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19岁毕业于上海宏济女中,21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吧,在爱你的人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真的……全然不是这回事。(张爱玲愤怒的写道)
川嫦的父亲郑先生,是一个清王朝的遗少,他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就变成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及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因为清朝的灭亡他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拒绝民国年份,从此拒绝新纪元、也就拒绝添加民国年元,因此这位清朝遗少没有给自己长过岁数。(自己的岁数停留在清朝灭亡的那一天)虽然也知道酗酒、夫人、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大的孩尸。(张爱玲的胆子够大的,这样描写着自己唯一的一个舅舅,听说她的舅舅看到这篇文章暴跳如雷、气得吐血。)
小说中的郑家其实应该改为黄家,他们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的一家,舅舅是个坐吃山空的遗少,私德不检点。郑川嫦是张爱玲的三表姐黄家漪,她曾是张爱玲的闺中腻友,与张爱玲同年而略大,原本张爱玲去港大读书,她也想上大学,可是舅舅不愿出钱。1942年死于肺病。
张爱玲是这样描写着郑先生夫妇两个:
身为7个孩子的父亲,郑先生豪放不羁,40多年连演不衰的闹剧,张爱玲用了轻松调侃的笔触描写了郑川嫦的一家,写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
写郑夫人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郑夫人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嗑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而绝望的妇人……
张爱玲写的郑夫人是“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也是拼命一样地在外面找男人,可是找了来做女婿”……
说不上郑家是阔还是穷。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厅去打地铺;客厅里稀稀朗朗的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
孩子蛀了牙,没有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太多,不得不做下去。说他们穷吧,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做了汽车看电影去;下人们可以在厨房开一桌饭,全巷子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里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吃喝宿夜的……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棉袍夹袍,几个月后,月兑下来塞进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
丝袜还没有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
写郑家姊妹,“在这弱肉强食的大家庭里,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个个绝顶美貌的姐妹们,其实跟捡煤渣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因为郑家长年财政紧张……
这是背地里。当着人的面,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姐妹。从小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的人。
郑川嫦生得白净而美丽,丰美的上有偏于瘦削的脸庞,满脸“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当然川嫦不聪明,这倒也符合完美无缺的标准?——成熟女人的加上天真婴孩的脑袋。
可是姐姐们中间川嫦是没点灯的灯塔,没有光芒,她是姐妹中最老实的一个,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好容易熬到三个姐姐出嫁了,川嫦才像月兑了孝一般地漂亮起来。
她痴心地想进大学读书,但这得等父亲有钱……非得等有很多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在他看来是最狂妄的奢侈品。父亲希望她嫁人,但又不忙着替她定亲,说:“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再嫁出去一个,我们老两口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但是母亲热心,郑夫人对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一星微红的炭火……。
郑夫人是个好夫人,虽然自己在行动上缺乏罗曼蒂克的勇气,虽然她找男人都是找来做女婿的,她知道她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家里给川嫦介绍了医生章云藩,川嫦没有别的第二个男人可比较,虽然第一次觉得他不够“这个”,不够“那个”,几次见面之后,还是为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章云藩看着郑川嫦家里那样乱七八糟,姐妹间的明争暗斗,岳母的罗嗦,并不在意,仍爱着她。她感到幸福,预期着以后的幸福。
生命没有这样的完美,川嫦患上了肺病,住进了医院,她的幸福无望了。预期着以后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她还没有体味到爱的甜蜜,就临近着死的威胁,更想不到的是将要面临着人世间的冷酷。
章云藩开始天天为她看病,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的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她的在他的手指底下溜走了。他也曾说:“我总是等着你。等也无望。”
章云藩眼看她没有指望了,又找了女朋友陪同他来为川嫦看病,川嫦强撑着不把内心的折磨露出来。她要强。再要强也抵不过疾病的折磨,更敌不过亲情的冷漠。她的父亲觉得这样花钱不值,花得太冤,不肯出医药费,要她母亲出,她母亲忖度着,若是自己拿出钱,那是证明自己有私房钱存着,不行,惟有用好言劝慰川嫦。
或许因为是至亲的亲人,张爱玲无法洒月兑地处理这个题材,她只能用玩世不恭的调侃将自己与痛苦的思索隔绝。因此整篇小说显得轻飘飘的,郑川嫦的死也没有惹下读者的眼泪。其实郑川嫦的遭遇相当凄惨:父亲有钱也不为她抓药,原因是“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母亲倒有恻隐之心,但怕拿钱给女儿买药“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
父母如此,恋人也没能给她安慰。她病了两年,恋人章云藩等不得了,找了个护士女朋友,还带来郑家看望她。
川嫦受不了疾病的折磨和感情的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病死之前,郑川嫦想到要自杀了,让女佣背她下楼,自己带了50块钱坐了黄包车去买安眠药,却没想到物价涨得50块钱根本不够买药的。
她坐了车在街上走,想再看一眼大上海,但路人总是“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怪物”——因为瘦得厉害。她在想从前自己坐车出去的时候,因为太美丽总是被别人看,没有机会看身外。而现在别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她不相信自己竟然变得这么难看。
家人安慰她,她还在幻想着病有好转的一天,试穿一双新皮鞋,穿着说:“总可以穿两三年。”试穿后的三个星期,郑川嫦死了。
一朵娇艳而纯丽的鲜花枯萎于一场意外的秋霜,可是,谁能说:灾难是惟一的凶手?
川嫦清楚自己在世界上的从属位置: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
她把本该对父母说的话不断地对自己说,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世界,她是个拖累。关于自我,她的整个意识就是痛苦,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着背栓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等到完全沉到黑暗里,留给世界一个美丽的墓志铭:“……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郑川嫦死得寂寞而又无奈,但在她的墓碑上却写得如此地动人:
“……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吧,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张爱玲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
郑川嫦的世界清冷无情,张爱玲的世界何尝不是???
张爱玲的世界只是租界中的一个角落,为旧官僚旧人物所盘踞的。大家庭合住一幢房子,房子外面,不管是整齐得有点像画上去的,还是“满眼的荒凉”,但内面一定布满着旧式家具,“黑沉沉的穿堂”、“鸦片烟榻”、“墨绿的窗帘”、“屋里灰暗暗的”、“四周是墙”、“墙是冷而粗糙的,死的颜色”。一切使屋里人与“现实失去了接触”,每一天都是单调而无聊。
也有人,且拥护的人,但人在这世界只是家具的一部分,张爱玲从来不描写或带温情的交往,有的只是恨与争夺,一个黑房内的困兽之斗。在这种认为的情形下,大家庭传统下来的“明争暗斗”与“弱肉强食”的情形之下,人只会在小圈子里打转,不和外界交往,聚众蛇于一窟。结果就是致死的世界。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评论张爱玲的小说是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写完《花凋》,张爱玲就算为她那簪缨家族的虚礼假情写完了墓志铭,写完墓志铭,张爱玲就算清算了从出生到青春期与“家”中的一切纠葛。张爱玲从来不怕别人说她是一个冷漠的人,她看多了表面不冷漠的人,知道一切底细,她不惮做一个冷漠的人。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写上张爱玲的这句名言:“旧式大家庭的亲情如此,爱情也是如此,其实生在这世上,每一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苍百孔的。”这句名言流传了几代人,流传了70多年,今后还会流传下去。
现在的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借鉴这段警句,思考着我们的人生,思考着我们的感情,思考着我们的“千苍百孔”……
今天是大年三十,写上这篇悲哀的文章是不是太“不合适”,但是时间与计划碰撞上,轮到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写上早就计划好的这篇“凄凉”的文章,也算是天意吧,也算是给大家提个醒:提醒我们的朋友们在我们的美好的人生里都会不经意地碰撞上“不合适”、“凄凉”、“千苍百孔”。
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家没有过大年的气氛,都在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和平时一样的日子:一样的平淡,一样的忙碌(我忙碌自己的写作,先生忙碌自己的科研)。但是在今天美好的日子,大过年的日子里,我祝我的朋友们新年快乐、健康美满;祝我的读者们阖家幸福、心想事成;祝我的张迷们和我一起在新的一年里将我们的“迷恋”进行到底!!!
最后我拲起双手、举过头顶、鞠躬向朋友们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