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枢,打开1944年1月24日。
这一天是旧历的除夕,胡兰成彼时刚从监狱释放出来,有关方面不许他与外界接触,即使是旧历新年,他也只能带着妻小,以及他的画家朋友胡金人、殷萱夫妇去逛夫子庙而已。
这年,胡兰成在南京石婆巷20号家中,赋闲在家的胡兰成,闲的无事,百无聊赖,遂随手翻开一本杂志消遣,一段孽缘,就此展开——
他自己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的写道:
“前天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这一天却有个叫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得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腾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就是我认识的苏青,这个女娘子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也称赞好,我仍于心不足。”
《封锁》中流溢出的无奈感,也许正契合他此时的心境。小说娴熟的文字、幽微的心理描写,也使胡兰成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封锁了,摇铃了,叮铃铃铃铃铃,每一个‘铃’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胡兰成看到这里心中一震,什么人写出这样清脆的,轻轻的一笔就把大家习惯了的东西抛开了去的句子??由文及人,他浮想联翩,起了要结识张爱玲的念头。
在那个年代,常有男子化名为女士发表作品的,胡兰成忍不住写信给苏青。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系何人?”
苏青回信只答道:“是女子。”
“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还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自此,胡兰成心里便放不下了,只要是张爱玲的,看看“便皆成为好”。看到《天地》刊登的张爱玲这张照片,好像得到证实一般,心里踏实多了。文章是这样的好,已经难以置信;现在知道了人又是这样的不错,胡兰成不由地发了痴,“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
胡兰成继续回忆着:“这样糊涂可笑,怪不得我要做监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但是我偏偏又有理性,见于我对文章的敬,及在狱中的静。”
后来不久,张爱玲从苏青那里知道了此时胡兰成的“痴情”与“傻里傻气地笑”的态度,心中很是有些暗自得意。
一天,炎樱来看她,张爱玲把这件事当作“这时代的笑
话”,说给炎樱听了。两人哈哈哈大笑。
2月初,胡兰成的案子事情了结了,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他立刻就动身去上海,一下火车,就去编辑部找苏青。苏青见到胡兰成很是高兴。正好碰上吃饭时间,便陪他去街上吃蛋炒饭。
胡兰成回忆着:“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我想想还是不肯罢休,就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写给我了,是静安寺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05室。”
——命运之诡异,人实在不能左右之。
这一餐蛋炒饭,彻底扭转了张爱玲的一切:从情感到创作,一直到晚年的归宿!!!
那个胡兰成是个狂狷的人,政治上的失意,他不会撕心裂肺地痛,现在他满心期待的,就是桃花运!!!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得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纸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的回忆)
这个闭门羹,浇不熄胡兰成的热情……
1938年的冬天,张爱玲离家出走,从父亲的别墅苏州河往静安寺逃,那是一条逃生的路,是一条充满希望的出走和逃离的路……
然而1944年的春天,张爱玲从静安寺走向美丽园的这段路,那是一条充满棘荆的路,是一条不能回头的死巷路……
这段胡兰成的情事,早在他的《今生今世》中写得烂熟了。后来各种版本的张爱玲传记的华彩部分,也都是以这部《今生今世》为底稿,几乎没有超乎其外的细节。
然而张爱玲却在1966年,在她去美国的14年后,看到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自传书,张爱玲在1966年11月4日致她的恩师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显然张爱玲是不赞成的。
“缠夹”,是方言,意思是谓头脑不清,举措多有误,
这里面传达出的意思明白无误:胡兰成是在胡说八道。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的描绘,时有至情至性处,不由得人们不信。可是,那能是真的么?假如不真的话,又何以为真的呢???
张爱玲传记的编写者们,也是痛苦,有的只好声明:本节“胡张恋”之情节,系胡兰成一面之辞,真假难判。
其他所有亲朋,都没有提供细节,炎樱没有,姑姑没有,苏青也没有。她们三人没有说话,真相就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直到2009年4月《小团圆》横空出世,封尘了34年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的真相,世人才得知——《今生今世》里面并没有撒谎。无数的张迷,无数的张学研究者,面对胡兰成,只有尴尬。
“胡张恋”的真相,不仅基本如胡兰成所述,而且《小团圆》里还爆出了许多令人瞠目的细节。
胡兰成有负于张爱玲,张迷们恨他。可毕竟是他,给我们描述了这段姻缘,因此张迷们又私下存有感激,否则,张爱玲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在资料上将付阙如。在《小团圆》问世之前,如果没有《今生今世》,那么胡兰成与张爱玲的这一段婚恋,具体如何,就再也无人可证实了。
我还是努力地想寻找有关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恋的另外记录,片言只语都视为珍宝。然而发现当时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又或是隔于时局,见了也不肯写下来;被写的,又多半“缠夹得奇怪”,纰漏百出,不足为信;惟有作家李黎对胡兰成亲侄女胡青芸的采访最为珍贵难得。
青芸说:“张爱玲第一次到美丽园,是到三层楼胡兰成房间谈的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做办公室。”
又说:“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胡兰成)还高了点。服装跟别人家是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总归突出的;这个时候大家做的短头发,她偏偏做长头发,跟人家突出的;后来两家人熟了,叔叔带我去常德路,带我去认门儿,这样认得了。张爱玲跟我很客气,我比她大,喊她‘张小姐’,她喊我的名字,叫我‘青芸’。”
果然是一个鲜活的张爱玲!沉静、疏远、奇装炫人、不漂亮。
——然而胡兰成却依然惊艳了,却惊也不是那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张爱玲的清逸含蓄,竟然超出了他以往对于女性美的所有的经验与想象。
胡兰成后来一再用“柔艳”这个词来形容张爱玲,而他眼中的张爱玲也确与我们想像的不同,是一个地道的美丽的既聪明灵透又温柔多情的女人!是玉女!也是九天玄女!他自她手里得来无字天书。
胡兰成并不觉得张爱玲美,便以“艳”来搪塞,他真正觉得美的,是苏青。胡兰成在《评张爱玲》里,只字不提张爱玲的容貌,而那时可是正是他狂热地爱恋她,眼里“很”出西施的时期啊。原因并非他对人不评头论足,只是以示尊敬。
一年后胡兰成写了《张爱玲与左派》,还是没有提及张爱玲的长相。直到十多年后,他才终于提到,是在《今生今世》里面,他说:“我一见到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又说:“我还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
许是顾忌到如此直言对张爱玲的伤害,胡兰成遂即运用了他的聪明,改用了一个“艳”字——“爱玲极艳”——来形容张爱玲的长相。
常情下,夸人以“艳”,说的还是美。惊艳,还不就是为美所惊?胡兰成当然知道这一点,故而又补充道:
“美是个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甚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个艳法,惊亦不是那个惊法。”
胡兰成为了照顾张爱玲的长相,将概念也颠覆了。他虽然能以丐言自圆,却拗不过他自己所谓叛逆的性格,言一多便又不免有失。张爱玲的脸盘稍大,就被他形容为“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这样的“夸赞”,连张爱玲听了,也不大能接受,所以不禁笑道:“这样的脸好不怕人。”简直要成为狞厉之美了。这是后话。
单纯地看胡兰成对张爱玲长相的描写,总还觉得是赞美的,可是与他对苏青的描写一对照,就会发现对后者自然、也诚心多了:
“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地结实利落:顶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无可批评,因之面部的线条虽不硬而又一种硬的感觉。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
胡兰成对苏青的长相只顾衷心赞美,却不料泄露了他与苏青的关系。试想,什么样的朋友能有那样的机会与距离如此打量俏佳人呢?而张爱玲在与胡兰成交往的初期,对他的见色心动只是不计较,而非不敏感。特别自从那次撞见胡兰成在苏青的家里后,张爱玲能继续与苏青做朋友,就更有意味了。
胡兰成对张爱玲容貌“有话不好好说”,根本原因还在于他“不以为她是美的”。的确如此,胡兰成爱张爱玲,从一开始就不是爱她的容貌,到了终了也不是。他对她,是以才取人的。
这里我不得不将胡兰成的婚姻状况简单的交代一下,胡兰成是“已婚”状态,第一任妻子唐玉凤生病死了以后,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正妻全慧文,是个教师。这段婚姻一直维持着,平日全慧文就住在这边上海的家。这位太太全慧文从不干涉限制胡兰成在外的交友行为,只要求丈夫按时每月给家里开销就行,家里的日杂事务都由胡兰成的亲侄女胡青芸打理。这正妻婚姻的居住地就是在上海的大西路美丽园。胡兰成在南京还有一个家,这个第三个女人应英娣就长期住在南京的家——石婆巷20号,应英娣长期在南京陪着胡兰成。应英娣原来是上海百乐门当红歌女,艺名小白云,算是胡兰成的姨太太吧,也就像今天的“二女乃”。
胡兰成与张爱玲短短的婚恋,这毕竟是他的风liu史上的又一个“新篇”而已,我想也不大可能像他自己渲染的那样的轰轰烈烈,那样的惊天动地。
这就是胡兰成发迹的基本情况。从胡兰成的发迹可以看出,他的性格里有两种比较重要的因素:一是中国传统文人素常有的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一是传统文人多不曾有的纯为个人利名而不择手段不顾礼仪廉耻的卑污心态。
胡兰成投身汪伪政府,对其叛国性质、对其不齿背景都极为了解,但从他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他几乎没有一点犹豫与顾忌,义与不义,耻与不耻,他完全是不屑一顾,关键的是有官做,有权有势,出可汽车别墅,入可遍尝风liu,人生价值不过如此尔尔。
他在回忆中总是不忘自己是“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的风光与荣耀,尽管列在他前他后的一些人物都是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如周佛海、汪精卫等),他亦不觉的有何不妥。这种“有女乃便是娘”的民族劣根性在他的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相反,在他看来,自己由一介布衣而平步青云,从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而至“政府大员”的位置,出入汪精卫之府邸,其仕途之通达,放在古圣贤中也有可观之处。能以书文而为“帝王师”,人生也算到了极致、极境了。
他很为自己是“新潮”要人而自诩。(新潮指汪伪政府)
张爱玲与汪伪政府官员胡兰成的相识到相恋到结婚,是她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件”。她以绝对的唯美主义态度理解并接受了这场乱世之恋,但置身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他们一开始就在某个地方交叉而过。这埋下了张爱玲后来人生道路转折的种子。
在人间,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这个不新鲜。重要的是,这是张爱玲的第一次恋爱。
——这段故事,之所以被无数的作家、张迷、张学的研究者们演绎,就是因为这个是张爱玲的初恋——是她的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