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胡兰成不仅是做平凡夫妻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在动荡时局惘惘的威胁也是同样实实在在,走在叛国离民的路上,胡兰成时时感到大难不久即将来临。
时间、岁月、生命,是张爱玲每时每刻都关切的事情。因为太关切,便会注意地消受吧。有一天中午,胡兰成邀张爱玲出席一个座谈会,见张爱玲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向天看,以往她是不做这种文人相的。胡兰成问及缘由,张爱玲道:“今天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芜,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胡兰成明白了张爱玲“可怕”的意思,太阳永恒地在我们的头顶上照着,也许只是瞬间,人们就会老去,新的一代又重新会在这同样底下道声再见。胡兰成笑着说:“不要紧,我们有今天,今天有我在你这里,无论多么可怕。都尚离我们很远。”胡兰成与张爱玲在一起久了,连说话也有了张爱玲式的句子。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大限越逼越近。
时值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节节胜利,日寇及汪伪政府眼见末日来临,对此胡兰成心虚志软,胡兰成预感到自己逃亡的日子不远了,有一日,便告诉张爱玲:“我将来自己要改名换姓了,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银河亦必定我找得见你。”张爱玲却浑然不觉,仍旧玩笑说:“那时候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张爱玲这时还是很放心地以为:即相爱,海角天涯又何干?仿佛来日的大难只不过是一次暂时的游戏而已。
胡兰成当然知道她的心思。一般中国女子,爱了人,便死心塌地的为他着想,替他考虑,孤傲远人的张爱玲也不例外。对来日的大难她并不像胡兰成那样有着强烈的不安和预感,更没有像他那样准备“大限来时各自飞”。她仍是顾惜眼前的这个人,爱怜他心里已有为他承担的准备。为那千万人中、千万年里的惊鸿一遇,生活中的许多改变都不算什么,她都愿意。
她还给胡兰成看李商隐的两首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对张爱玲来说,相爱的人哪怕相隔天涯,也只像是就在窗外和邻座,两颗心是没有距离的。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以后,在近距离处益发清晰地看到了张爱玲的可爱之处。胡兰成跟她提起将来的局势,预测自己亦将有难,张爱玲听了很是震动,她对政治不敏感,也无兴趣,但她知道政治将与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发生如此直接的联系,仍不免吃惊。
张爱玲惘惘然地知道时日无多,所以她格外珍惜,她对胡兰成说:“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来,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更是疼惜不已。在相爱的人眼中,如果爱人罹祸,她就只是痛惜,也不去管究竟为何要受苦受罚,理智的评判在情感的天地里是如此的软弱。
随即她进房里给他倒茶,她拿出茶走到房门边,他迎上去接茶,她的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他的脸,眼睛里都是笑。胡兰成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张爱玲道:“你是人家有好处你,容易得到你的感激,但难得使你满足。”真是一语道破胡兰成的心机,可她是无心的,她心中只有爱悦。她等在他旁边等他吃完茶,又收杯子进去,心里依旧喜之不尽。
对于张爱玲,这一句话是爱娇的情语,但不幸恰恰道中了事实的症结:天下男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者难有几何!?易得感激,难得满足!让他们连平凡夫妻也做不成的原因不全是动荡时局的惘惘威胁,而更在于张爱玲无意中道出的,这个男人,或许是天底下大多男人,人性中的阴影。
太阳底下无新事,因为,变的是时事,而人性亘古。
夏天的一个旁晚,两人在阳台上眺望红尘蔼蔼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在云烟遥远的映衬下,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胡兰成又跟她提起了将来的局势,现在,这种考验来到自己与胡兰成的面前,他们能不能抵挡呢?他们联想到许多包括他们自己的命运,觉得谈平安是件太奢侈的事情。
我又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可见,张爱玲也是一位对政治以及局势有锐利眼光的人。
在张爱玲与胡兰成于1944年8月结婚的时候,明智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婚书上的“现世安稳”已经成了一纸空文。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在回忆中也说道,姐姐结了这个婚并没有得到“现世安稳”。张子静还在回忆中写道:姐姐的小说,写得最多的就是男女婚姻与爱情。而她自己第一次的婚姻与爱情,结局是悲怆的,给她的打击也是最大的,而她只有默默地承受,无法书写,“永远永远”!
张爱玲自己写过的一篇散文《更衣记》里非常别致,非常恣意的结尾:“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起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冲了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
这是不是在写她自己绚烂姿肆??
这是不是在写她自己不守常规??
这是不是在写她自己飞扬高张??
这是不是在写她自己惊世骇俗??
这是1943年年底写的这篇文章,这里写尽了属于她的1944年
这里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创作力正在衰退;更没有意识到,胡兰成介入了她的生活以后,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
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到了1944年年底,正合着中国一句“盛极而衰”的老话,张爱玲万没有料到的转折发生了。
她很快就再也不能这样痛快地“撒手”了!!!
中日之战最后的结局,已如晴天东方的红色霞光,趋势。胡兰成是个聪明人,可是他的政治野心冲淡了他的聪明的思维,虽然明知命运不保,他还是继续行进在离国叛民的羊肠小道上。
胡兰成与张爱玲在一起的夫妻生活也并没有多长时间。在很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缘分便一天天地走向了尽头。凄风苦雨,劳燕分飞,背井离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