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九十八章 张爱玲的“逃离上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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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胜利的日子终于来临了。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经历八年之久的屈辱与奋斗,终于昂起了头颅。当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后,消息传来,举国欢庆。胡兰成自知作为重要的高级文化汉奸必然要受到人民的惩办。

不久,大风暴就到来了,重庆“国民政府”公布并实施了《处置汉奸条例草案》。开始调查上海的日本人的情况,惩治汉奸的风声也日日加紧,顿时掀起了全国范围内搜捕汉奸的浪潮。痛打落水狗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周佛海在重庆被软禁,陈公博逃亡日本,并用自己的手枪自杀未遂,汪伪政府的大小汉奸,以及“新朝”名流,悉数下狱的高达近两万人,连鲁迅的弟弟,著名的散文学家、诗人、文学作家周作人都因为有附敌嫌疑而被解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

汪精卫在南京梅花山的陵墓也被蒋介石下令炸掉,在当局公布的汉奸名单上,胡兰成榜上有名,且排名很靠前。胡兰成在路上看到自己成为国民政府通缉的要犯,胡兰成心知上海不可久留,便决定去张爱玲那里一趟,算是话别。

他连住在美丽园的孩子都没有敢见,只是差人去美丽园叫了青芸来,让她先到张爱玲居住的爱丁顿公寓通知一下张爱玲。

第二天晚上,青芸便带着剪了短发,换了衬衫的六叔胡兰成,临动身稍事化了妆的胡兰成还是套上了一件日军的士兵服,青芸悄悄将六叔胡兰成送到张爱玲的公寓,青芸约好次日一早再来接胡兰成去乡下躲避。

张爱玲悲喜交集,乱世萍水,今朝别后何时再聚全无定数,这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诀别之日。然而她就是纵然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张爱玲去告诉了姑姑:“胡兰成来了。”

姑姑在客室接见了胡兰成。

胡兰成换上了西装,但还是一副病愈不久的样子。他讲了一些战后的混乱情况,自嘲道:“造造反,又造不成。”

姑姑随后去张罗晚饭,张爱玲跟着打下手。姑姑悄悄笑道:“造造反?胡兰成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这天夜里,胡兰成算是第一次公开在张爱玲的公寓里住(以前的同居都是晚进早出,回避着姑姑的)。晚饭后,姑姑立刻回房,过道上几扇门都关得铁桶似的,张爱玲觉得很不是滋味。

胡兰成也一改往日嬉皮,没有多言,他反常地沉默着,只是站在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看下面的动静,幸好路上倒没有什么可疑的行迹。

月亮已经升起来好一会儿,可是依然朦胧不清爽。蛩声有点怯,有点凄凉,带着试探的意味,响一下,又静一下,仿佛被夜的深重给吓住了,不敢放歌,又不甘心完全的收声。

一只猫沿着墙根走了一会儿,又折回身向后,却并不走,只是张望着,仿佛什么人在叫它。然而空荡荡的街上,商铺都打了烊,连灯也昏昧不明,只有一只癞皮狗在街尾垃圾箱里翻腾,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显得益发瘦。

良久,胡兰成转过身来,慢慢地说起自己在武汉的情形以及今后的打算,并且说他的日本朋友池田和清水军官想送他去日本,只是没有决定是乘船还是飞机,不过他担心日本人自身都难保还能保证他的安全?再说就是跟他们走,他嫌跟日本人一起走目标太大,可能反招其祸,因此还在犹豫。

张爱玲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说起了曾外祖父李鸿章的一件往事:

李鸿章曾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深感耻辱,发誓“终身不复履日地”。后来,1896年他代表清政府赴俄贺俄皇加冕并签订《中俄条约》,期间要在日本换船,日本人早在岸上准备好了行馆招待,可是他拒绝上岸,宁可夜宿船中。

次日,要换乘的轮船来了,需要先用小船衔接,他听说小船是日本船,他又不肯登上过渡的日本小艇,人家接待人员只好在两船中间架设飞梁来,让他过去,他才登梁换船,直驶俄国。

张爱玲只是很随意地慢慢地讲来,语气轻描淡写,与今日事情毫不相干的样子。讲完,轻笑一声,说:“那年他已72高龄了,倒恁得倔犟!”

胡兰成听了,半响不语。

胡兰成当然听出来了话外之音,半晌不语。胡兰成对她的贵族出身向来敬慕,平日里最喜欢听张爱玲讲这些清廷重臣的旧闻轶事,然而从没有这一刻,像今天这样刺耳。不过此时哪是讲掌故、说气节的时候?胡兰成不禁要恼羞成怒起来,只说:“明天还忙得很呢!”于是,他自己独自先睡了。

街尾的狗在垃圾箱里翻了一回,到底被它捡到一根骨头,心满意足地叼着走了。猫叹息了一回,也走了。月亮升至中天,蛩声渐渐地响成一片,有了理直气壮的意味。

大难来时,口干舌燥。说什么都迟了。

胡兰成终于讲起了小周:“我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她边哭边说:‘他是有太太的,我怎么办呢?’”

原来胡兰成是跟小周生离死别来着!

“躺在床上哭”——是什么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胡兰成可以进去?

张爱玲总是不愿意正视现实,所以老往好一些的地方想。

可是,真相就是严酷的。当然是在胡兰成的床上。胡兰成要走,当然是在胡兰成的屋子里,是躺在胡兰成的床上哭。

“发没有发生过关系“呢?胡兰成没有说,其实也说到了边缘上了。

不过张爱玲还是相信,小周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孩子,早熟,又在外面历练了好几年,不会轻易就范的。

张爱玲此时的心态很是奇怪,执着于这样具体的细节。实际上她是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现实。她不再追问胡兰成,宁愿就这么自己折磨自己。

张爱玲的那张小床,就在l型房间的拐角里,以前两人睡,并不觉得狭窄,这一夜却显得非常的挤。

这个角落里的回忆太多了,不想起它们,就会感到窒息。壁灯照在砖红色的床脸上,似在红灯影里。

胡兰成觉得气闷,提议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上海的夜空还是灯火管制,四周一无所有,张爱玲不能想象,自己在绝望时,曾经想在这儿跳楼的。

从1944年的2月份相识到现在,不过才一年半的时间,刨除胡兰成在武汉半年的“金屋藏娇”,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感情,仅仅才维持了一年左右。

心中的阴影折磨着张爱玲,两个人好像无话可说了。回到房间后,张爱玲恍惚看到,胡兰成从前的五六个女人好像都裹着长袍,像一些剪影。忽然,张爱玲又想起有两个外国作家都说过的姿势滑稽,想着想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弄得胡兰成莫名其妙,像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张爱玲在耍什么花招,更不知道她在演哪出戏。

……后来,胡兰成睡着了。她看着他的脸,黄黯的灯光里,是她不喜欢的胡兰成的正面脸。

这时候的张爱玲有一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张爱玲睡不着,蜷曲在沙发上,抱膝坐着,不看月亮,只看地上的影子,仿佛想从那婆娑摇摆中判断吉凶。她知道,他必定会逃月兑法网,她相信他有这个本领。然而,到底用什么方式逃月兑,又向什么方位逃月兑呢?她却全无主意。

其实,抗战胜利,举国欢腾,她也高兴,诸般禁忌与愁苦总算是消散了!她曾和炎樱一起,挽了手上街去逛,和人流一起喜笑颜开,体会着自由的空气。

她们从前在香港,战争方歇,记得就死里逃生的第一件事情是想着上街买冰激凌吃;现在还是那样的心情,特别热衷于逛街,似乎这是庆祝的最佳方式。

她们逛街看见,从前沿街的栏板上,原来都是女明星的照片,如:周旋、李丽华、周曼华,她们对着街上的行人不知疲倦地倩笑,人们称之为“招贴女郎”;如今,却统统一律换成了蒋介石的标准像,整齐划一、趾高气昂、不苟言笑。

炎樱俯耳对张爱玲的耳朵说:“看,招贴男郎!”说得张爱玲扬声大笑起来,张爱玲着实欣赏炎樱的机智与大胆还有智慧。

然而今夜此时,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她原来是没有资格这样大笑的!她终于知道:原来抗日战争的胜利对她而言是有些不同的,也不尽然是可以庆贺的事情。她很茫然,对命运完全失去了自信。

在这个逃亡的前夜,胡兰成睡着了,正好背对着她。

张爱玲在胡思乱想中——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刀,不过太重了,还有一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顺手。

对准了他狭窄的脊背一刀!张爱玲幻觉着。

他现在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人了,宰了他,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青芸有什么办法?

但是张爱玲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永远都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这样问自己。

是啊,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犯不着。

——这是张爱玲一生中,最辗转难眠、最痛苦的一夜!

胡兰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但是并没有醒。张爱玲不愿意和他面对面,于是也翻了一个身。

从前同他在一起,虽然喜欢,却在茫茫中也感到隐隐恐惧,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只觉得时间不长。他们总归是聚少离多,每一次分手都像是最后一次——这一次最像,这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当然不愿意胡兰成去日本,他去了,大概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然而她要他去哪里呢?

还是让他远远地走吧!早上一起来,她最终决定去为胡兰成测了字。为着胡兰成,关心则乱,全无自信,只得倚赖起巫力乱神,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测字的结果,是朝东为吉。

白天,青芸和丈夫沈凤林也来了,听了测字的结果,都默默不语。往时人坐在黄昏里,无端便要悲哀起来,如今悲剧真的来了,却只是一个淡然。

最后,还是青芸的丈夫沈凤林说:“那便去我姐姐家躲躲吧,她家在东关。”胡兰成无可无不可地,说一声:也好。便这样决定了。

其实胡兰成要的只是离开上海,去哪里都无不可,再说,他对陌生人没有什么信任感,反正是要走的,去哪里都行,既然张爱玲特地为他测了字,又特地的报告测的结果是“东”,那就便遂了她的意,朝东去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有沈凤林护送他去绍兴皋埠。青芸把他们送到码头,胡兰成把一张小周的照片交给青芸保管,就仓皇离去了。

送走胡兰成一行人,张爱玲在自己公寓大门前怔了一会儿。秋空晴朗,街道寂寂,仿佛人都走空了。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在楼梯上唱着:“哈罗!哈罗!再会!再会……”

一个男人远行了,可他并不是张爱玲满心向往的“良人”,他负心在前,很可能又要绝情在后,给风雨飘摇中的女人留下伤痛,就转身遥去了。

这次分别,已经不比以前了,因为张爱玲为了他移情小周的事,心里难以释怀。

而胡兰成亦在亡命途中,难得温存了。

以前那种男欢女爱、执手相悦的情景不觉间成了往事。

胡兰成对此次的分别在自传里语焉不详,只是含混其辞:“惟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她是平时亦使我惊。……我当然是个蛮横无礼的人,愈是对爱玲如此。”

究竟他是怎样的蛮横无礼?又是因何而惭愧,则不得人知,但两个人心里已有芥蒂是分明的了。

这就是张爱玲生命中最尴尬、最心疼的一个晚上。胡兰成从武汉逃回上海,藏匿在上海的一个日本军官家中,临行逃亡前在张爱玲处住了这么一晚上,便仓皇离开上海,开始了他后半生持续至终的逃亡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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