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一一四章 张爱玲的“增订本”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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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桑弧、龚之方与张爱玲密切合作的同时,龚之方与张爱玲的第二次合作就是出版了张爱玲的《传奇增订本》。

张爱玲在桑弧、龚之方的帮助下,重新振作起来,她决定重新出版自己的《传奇》,聪慧的张爱玲,她是选对了机会,也是选对选准了人。

龚之方在自己的回忆里这样写道:

“这次可不是我去求张爱玲的,是她来求我了。”龚之方继续写道:“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她来命令我’。有一天,我在山河图书公司办公室里,张爱玲突然来了,抱着一包东西。她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重新出版张爱玲的作品,张爱玲修改后的《传奇增订本》。

张爱玲的《传奇》是在1944年9月由日伪操纵的《杂志》出版社出版,收了七篇小说,大约二十多万字,当时的定价是伪币三百元(当时上海的货币就是伪币)。

《传奇增订本》修改出版印行是在1947年11月,由龚之方的山河图书社出版,收了十六篇小说,大约五十万字,当时定价法币三千元(当时的上海货币又改为法币)。

这次修改出版与初版相比,增订本多收了《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作品进去,另外还有前言和跋。全部作品都是由张爱玲自选,编排,并自己与炎樱设计了封面。

由于当时张爱玲应邀答应了桑弧请求,为文华电影公司编写了轰动一时的剧本。正恰此时,街面上出现了1944年出版的《传奇》盗印版,张爱玲气得去警察局投诉,可是不得其法,她于是想自己给《传奇》重新出版,以正视听,而龚之方的另一个身份是山河图书公司的老板,便请他帮忙重新出版《传奇》。

龚之方自然是一口答应,还与桑弧一起去拜访、并帮张爱玲请求当时驰名沪上的金石名家郑翁(散木),请郑为张爱玲的集子题写了书名:《张爱玲传奇增订本》八个字。郑翁写的是楷书,十分厚实夺目,配上炎樱和张爱玲设计的既古典又现代的封面,可说是相得益彰。

张爱玲出版《传奇增订本》,虽然大部分事物都是自己一手操办,但排版、印刷、校对,以及托人书写封面题字等事项,却都是龚之方与桑弧两人代为办理的。甚至《传奇增订本》上刊出的地址、电话也都是龚之方的。

《传奇增订本》的封面很是奇特,是炎樱设计的,但是创意应该是张爱玲的,至少也是她们俩人共同构想的,即古典又有现代感的鬼魅画面,意象奇特,很是吸引人。

封面主题的左半是一副点石斋石印的传统晚清仕女图:玩骨牌的少女乃女乃,抱着孩子的女乃妈,两人都是清朝末年的装扮;寻常家居生活的场景,桌椅、桌上有茶壶茶杯,地上的高脚痰盂无一不是旧式家具。但封面右半边却是现代的带栏杆的阳台,披着长发、果出两肩的时装女子,这些都是用了简笔勾勒出来的画面,时装女子的脸部连五官也没有,大白脸一张,而且比例也不同,时装女子比旧式仕女大了近一倍。神态眉目宛然若在,似在凭窗观牌。

画面房顶上有高高吊起的装饰性花灯,大概是节日挂上去未来得及取下来的。女乃妈抱着孩子坐着,看女主人在灯下模骨牌——或许是起课(我们叫算命吧、也叫扑卦)——那时节张爱玲六神无主,茫然所错,渐渐地迷信起来,不仅为了胡兰成去测过字,后来在她的新剧本《不了情》里也加了男女主角弄骨牌起课的细节——画面右上角,很突兀地开了一个窗口,有个都市女子从窗里好奇地探头出来窥望,是现代的灵魂在遥望着古代的影像,因为现代已经没有这样的传奇了。

这样一个封面蕴含的意义不言而喻,这个现代女郎,就是张爱玲本人当时的样子造型,所以我们认为冷眼旁观的时尚中人一直就是张爱玲的自喻。就像她小说中的叙述者始终是冷静而不带感情的。张爱玲对这个构思很满意,她自己说:“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个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探。如果这个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张爱玲亲自核对了《增订本》中的每一篇文章,不放过一个错字。在编排上,每一页校对样都仔仔细细校订,并将旧的《传奇》中的几篇小说做了幅度不少的修改,态度非常之认真。不仅如此,在版权页印有“版权所有、翻版必究”8个大字,书印好之后,在8字的上方,张爱玲还加盖了自己的私章。这印章不是印上去的,而是张爱玲自己一本书一本书地盖上去的,盖章要盖很久的,可是张爱玲一点儿也不马虎。由此也可见她对此事的重视。

《传奇增订本》书印了三千本,当她在每本版权页都盖上了自己的图章时,也使我们窥见张爱玲那时就有的版权意识以及知识产权的自我保护绝对地丝毫不马虎。——然而这么有版权意识的张爱玲,对于后来大陆盗印她的小说逾过千万,张爱玲却无能为力了。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出版这本书的“山河图书公司”是一块空招牌,因为老板就是龚之方,而且它也只是为张爱玲的《传奇增订本》而存在,《传奇增订本》一出版,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后来龚之方回忆那时的情景说:

“《传奇增订本》完全是张爱玲一手策划的,里里外外都是她负责张罗,张爱玲在这方面很能干,我不敢掠美。”

龚之方自谦地调侃道,我对张爱玲之命,必须认真对待。所以这样的友谊维持了很多年,直至张爱玲离开祖国。

至于对《传奇增订本》的出版,龚之方揣测的原因有三:一、张爱玲寄给胡兰成三十万元后,手头不裕;二、重振她在巅峰时期的文坛盛名;三、对小报的攻击谩骂还以颜色。龚之方着重强调:“尤其是第三点,我认为最为重要。”(第一条我还没有叙述到)

关于上海小报对于张爱玲的“文化汉奸”的攻击与谩骂,柯灵挺身而出做出了辩护。柯灵那时是《文汇报》的主编,便在1946年10月1日的副刊上撰写了一篇推荐文章《张爱玲与(传奇)》,柯灵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上海在沦陷时期出了一个张爱玲,她的小说与散文颇为读者所称誉。但是正因为她的成名于沦陷时期,发表作品较多,而又不甚选择发表刊物,所以抗战胜利以后,她不免受了‘盛名之累’。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两年前曾经刊行,最近市上发现了偷印本。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市侩的伎俩,和他们‘乘人之危’的居心。但据笔者所知,目前正有一家出版社在重新排印这本书,其中添收了张爱玲后期所作小说的数篇,闻书前有她新写的题记,说明两点:(一)她在沦陷的上海写过文章,可是她从不跟政治发生任何关系。(二)她所写的文章,从没有涉及政治,她的两本书《传奇》和《流言》可为明证。也就是说,要求社会还给她真实的评价。”

为张爱玲写这一段文章公平的评价,柯灵没有用真名而是署笔名“甲文”,已经是抱有了提防之心,而且文章措辞十分严谨,然而发表后,柯灵还是遭到了左翼人士的严厉批评,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直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他提起这段历史还耿耿于怀。

据张学专家陈子善先生说:“1947年柯灵为《传奇增订本》的出版,在自己主编的《文汇报》副刊上,以笔名”甲名“发表了一条短文推介,又发表了作家唐大郎读《传奇增订本》后写的一首七律诗,没想到遭到了“左”得可爱的人士的严厉批评,使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此事压在柯灵心头多年,40年后他旧事重提,仍不胜慷慨。

当时,为张爱玲打抱不平的人也有不少,最值得提起的那就是左翼文学的元老级人物郑振铎。他出面邀请刚从大后方返沪的女作家赵清阁撰文,正面评价了一下张爱玲的创作。

这位才女赵清阁(1914——1999)身兼报人、画家,当年名气极大,是矛盾、老舍的好友,与老舍的关系尤为密切。战时写了不少抗战话剧,以她的身份来讲话,当是有相当的分量的。

文章写好后,赵清阁交给著名导演、左翼剧作家洪深(1894——1955),在其主编的《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版上发表。

这才是侠义之举!张爱玲心怀感激,特地请赵清阁吃了一餐饭,还赠送了她一本《传奇》。

这一桩张爱玲“被围攻”事件,渐渐也就平息了下去。

面对这个变局,张爱玲骤然陷入失语状态,只能保持沉默。

这次重新出版《传奇增订本》是张爱玲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除了她身边的经济拮据外,还有这些流言蜚语,张爱玲不得不自己站出来为自己辩护。龚之方说,张爱玲在《传奇增订本》写了一篇序言,大约只有400多字,内容从头到尾都在澄清有关“文化汉奸”的传闻。显见她与胡兰成的交往受到指责,到了那时,胡兰成仍在她的心里积累着沉重的压力。

这本书1946年11月出版的,从内到外都很漂亮,一册在手,可堪把玩。她心满意足,算是对以前的创作做了一个精彩的收束。

最后让我们来欣赏一下张爱玲在这本书的后面写的跋语,题目叫做《中国的日夜》,主要是些她去菜场买菜的一些感受,写得比较晦涩,但是结尾的一首诗写的很有气势。大概是为了反击所谓的“女汉奸论”吧,这首诗中流露出来的家国之慨,是她任何其他作品中所不曾有的。

她在跋中,反复强调了她的“中国身份”,似乎有些刻意,但说的却是实话。她其实是月兑离不了一个时刻存在着“惘惘的威胁”的时代,月兑离不了中国整体的人群,一旦月兑离,就变得灵气全无。

《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

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

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其实,这时候,惘惘的威胁正悄悄地向着张爱玲走来,无论无何张爱玲也逃月兑不了这惘惘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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