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鱼笃初带着一后三夫人步了进来，大殿上下齐齐跪拜，紫芳笑了笑，也跟着微微欠身。
“平身。”端的是国君威仪，笃初帝抬了下手，待众人直起身来，笑呵呵地朝紫芳颔首：“城主无需多礼。今日乃为城主洗尘，随意些便可。”
紫芳眼风扫了下笃初帝和他身边围绕的女人，抬了抬下巴道句“客气”，便随着笃初帝落了座。
夜宴开席定是有一番说辞，笃初帝文采飞扬地恭维了紫芳许久，又大大地夸耀了一番修鱼的好，紫芳自然顺着他的意思忽而赞叹忽而露出惊艳的神情，陪宴百官则是附和得卖力热闹，在众人眼中，这开始还是相当不错的。
“紫芳城主，这边几个就是孤的儿子们。”三杯酒下肚，笃初帝便开始介绍起自己那几个儿子，整个儿一个缺心眼老爹上赶子给孩子找对象。也是，笃初帝的几个儿子除了修鱼霏，都还没娶妻，撇开修鱼松修鱼兰这俩刚把毛长齐的，从老三到老六都成了笃初帝大力推荐的对象。不得不说笃初帝的确很有些能耐，阴险狡诈也好，好斗冲动也罢，甚至纨绔任性、少言寡语都被他生生瞎掰成了优点，难为那些官员跟着要喝地起劲儿。
紫芳淡笑地听着，愣是摆出了一副相亲姑娘的矜持，抿着嘴不置可否，暗地里却把众人的反应给看在了眼里。
修鱼霏娶了胡母的长公主，脑子稍微灵光点儿的都能想到，他是与国君宝座无缘了，修鱼鹈公开支持修鱼霏，摆明了拿他当枪使。孝后自然也明白修鱼霏处境比较尴尬，但有意思的是，当笃初帝把介绍重点放在修鱼濯身上，而把修鱼霏给自动忽略的时候，孝后的目光要多阴毒有多阴毒，看来孝后党依旧对修鱼霏是抱了很大期望的。至于修鱼霏本人，紫芳猜得八九不离十，神儿啊魂儿啊现在应该都跑到凭风楼去了。修鱼鹈一直是那副毒蛇一样的嘴脸，眼睛透出的光芒让紫芳不禁觉得，他的身份恐怕给他带来太多不美好的回忆，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开始计划报复社会。修鱼松修鱼兰哥俩好，自顾自谈笑把酒，很少把注意放到紫芳这边，暂且无感。而修鱼霖的反应就有些让人玩味，他的眼神看不出友好与否，就像紫芳打量他一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与他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完全剥离开来，二人对视的时候似乎被抽出了灵魂，隔绝在无人之地，从内心深处相互探寻，这种感觉让紫芳想起了那位一笑倾城、再笑杀人的当红青倌儿。
这个认知让紫芳不觉挑了下眉，脑中灵光闪过，面上却是但笑如故。
然而紫芳这丝细微的表情却被身旁修鱼濯感受到了，侧过头，他深深看了紫芳一眼，又瞥了眼修鱼霖。
总算等到笃初帝推销完儿子，间歇中又是一番推杯换盏。这时少施端突然冒出来，与紫芳打招呼，笃初帝很有些不耐地看过去。笃初帝早先那句“尽力”本就是客气，最多不过把已有婚约在身的宁同抬出来应付，谁知会人还真那么巧就在鹿耳。一想到一直以经济制约自己的少施端很可能打着跟自己一样的主意，笃初帝心里就一阵厌恶，连带着把贵妃也给一起厌恶了。但表面上笃初帝还是客客气气地向紫芳介绍着少施氏族，但说道会人时明显有些轻描淡写。
紫芳品出了其中滋味，这正是她想要的，所以故意跟会人和少施端笑说了几句。会人配合地恰到好处，与紫芳一个是一笑春动沁芳城，一个是一顾含羞粉枝头，把一幕初见演得活色生香。笃初帝眼看少施端笑得得意，不大友好地插了进来，介绍起自家女婿青阳王。
宁同原本跟紫芳交换过眼神后便自觉没自己啥事，很是恪守一名未婚夫职责地为身边幼卿公主布菜，突然被笃初帝点名，愣了一下，才笑着向紫芳举杯。于是第二幕戏开始，说的是落花有心流水无意，正好旁边还有个幼卿公主帮忙圆戏，宁同跟紫芳客气完便转头安抚未婚妻。小两口恩爱和美的模样让笃初帝很满意，紫芳被忽视后不爽的眼神也让笃初帝很满意。
无论如何，这头几道菜吃下来，各自目的达到，宾主尽欢。
磨叽了快半个时辰，宴会才算正式开始，笃初帝一挥衣袖，丝竹声起，教司舞姬飘然而至，席间谈笑风声，气似酒浓，氛围很是融洽。
紫芳看了看依旧空置的位子，忽然感到身边视线，扬了下眉看向修鱼濯。
“城主很在意？”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修鱼濯淡淡看着紫芳问。
眨了眨眼睛，紫芳向修鱼濯举起杯子：“殿下以为，紫芳应该在意么？”
修鱼濯垂下眸子，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紫芳暗暗撇了撇嘴，有些无趣地将酒杯凑到唇边。
“贺楼镜王前两日便到了鹿耳。”紫芳刚喝了一口，修鱼濯突然出声，害得紫芳差点儿失态。
勉强咽下酒水，紫芳眉头拢了一下便放开。
“看来城主并不知道。”修鱼濯有些玩味地看了紫芳一眼道。
紫芳略显娇蛮地睇了修鱼濯一眼，月复诽到，我又不是神仙。算一算，前段时间，紫芳正被了了拉去东水无间不眠不休地伺候她表哥，随后就接到宁同和三白堂的消息赶往修鱼，路上虽然有来自贺楼的信函，但毕竟那里暗庄最为薄弱，她收到的情报有遗漏也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跟贺楼宗室的人碰上，紫芳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现在真想把她那天才老表赶紧扔到贺楼。
修鱼濯沉默地看着紫芳好一会儿，忽然倾身过来为她布菜，借机凑近她耳边：“镜王来了两日，一直被闲置在贺楼驿馆，今日父上才暗中召见，实则为了派人拖住镜王，但我猜想要他不出现恐怕没那么容易。”
紫芳笑嘻嘻地看着修鱼濯：“你可想好了，他是你爹，真的一点儿不帮？”
“是又如何。”修鱼濯动作很是优雅，也很是缓慢。“让他心生嫌隙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紫芳听罢赞叹一声，捏起筷子：“所以你是想要把他逼到绝路，只剩你这救命稻草咯。”
相视一笑，二人心中明了，便都不再说话，修鱼濯继续慢条斯理地给紫芳布着菜，紫芳也就慢条斯理地吃着。
贺楼临海，盐业发达，但境内少矿。胡母坐拥广袤草原，气候条件苛刻，虽发展落后，却子民勇武，良驹万千，且武器锻铸能力超群。修鱼乃大陆月复地，大好山川收在版图之中，只是地处内陆，单靠井盐并不足以供给整个国家。贺楼胡母相看相厌，贺楼官盐打死不会贩往胡母，缺根筋的贺楼帝曾经义正严词地叫嚣“要让胡母一粒盐也没有，看他们还拿什么力气来打仗”。然而事实上胡母并没有如他所愿，毕竟还有偌大个修鱼在，人家可不是个摆设。贺楼用盐与修鱼交换生铁，胡母就暗中勾结修鱼给贺楼施加压力，以换得食盐，所以三个国家才维持了这么久的和平景象。但目前国家垄断盐业矿产并不绝对，背地里私盐私矿泛滥，贺楼胡母若单靠修鱼救济根本不够，修鱼也知道这个情况，为了平衡，对私盐私矿睁只眼闭只眼。让三国都料想不到的是，紫芳昨日让会人办的事，再过不久便会让胡母贺楼瞬间处于弱势，三国平衡一旦破裂，边关流民作乱，三国混战，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不过那都是后话。
眼下镜王这时前来修鱼，目的很好猜。胡母滋扰贺楼边关久之，贺楼武备损耗极大，生铁需求自然如同无底洞。对于贺楼来说，无论是官是私，生铁的出口必然都与修鱼有关。镜王只能厚着脸皮来找修鱼打商量。
修鱼濯虽然还不知道紫芳动了什么手脚，但他目前能做的，便是什么也不做。其实这几年他已经在泛滥的私盐私矿上嗅到阴谋的味道，若是镜王提出要求，他能出言提醒笃初帝暂时不要答应，而是加大垄断力度，或许还能再把三国平衡延续一段时间。但修鱼濯太了解他的父亲，刚愎自用又坐拥江山数十载，笃初帝内心的自负和戒备不会给修鱼濯机会做个孝子。既然做不了孝子，做个乱臣贼子又何妨，况且他并没直接参与，只是个“不察”的罪过。到时候天下大乱，收拾河山，修鱼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混上个明君贤帝的千古美名，何乐不为。
笃初帝看着修鱼濯与紫芳的“亲密”，面上笑容很是深刻。在他看来，修鱼濯这千年难融的坚冰总算是开窍了，又庆幸紫芳对修鱼濯似乎也有那么点儿意思。如果紫芳真能与修鱼濯联姻，中良城纳入修鱼，出兵胡母贺楼便如探囊取物。况且以紫芳的智谋，辅佐修鱼濯很是合适。
就在笃初帝心中略感安慰时，殿外一声高唱让他瞬间阴沉下来。
“来了。”修鱼濯轻声道，收回手，坐正了身子。
紫芳也放下筷子，抬眼向殿门看过去。
门外长灯照路向远处延伸，一个身穿玄黑锦衣的男子，脚步稳健地走了进来，周身散发出隐隐刚健之气，如一块黑曜镶嵌在青黑的天幕之中。
内殿通传高声唱和：“贺楼镜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