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逸闻录 第四十二章 掊土一杯 (二)

作者 : 细竹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从午后起就没出过太阳,此时天上半点星光皆无,地上又刮起了凉风,朱家后院这段路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路也窄小,杨蕙的大丫头菱角侧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出一圈小光晕。

秦珂刚刚在屋内出了些许汗,大氅也没穿,如今被风一吹就有些冷。

正握着她的手的杨蕙,感觉到她的颤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她往身边带了带“别害怕。”——以为她是怕黑,还当她是小时候一般。

两人过了一个月洞门,踏上回廊,挡住了风,顿时好多了。朱家的院子不大,回廊与回廊之间只有窄窄长长的空地,不知道种的什么树,黑窣窣地杵在那儿。

杨蕙带着她拐了两拐,到了正院,她让秦珂先坐着,自己匆匆换了一身衣服,就将屋里的下人都遣了出去。

屋里一下子只剩下她们二人。

秦珂坐在屋内的矮榻上,一面局促不安,一面心中激荡。

杨蕙慢慢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她,“阿珂吗?真的是阿珂吗?”。

秦珂忍着泪意,轻轻点了点头,唤了一声,“阿嫂。”

杨蕙一把将她搂紧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这么多年了……我苦命的阿珂,老天终是有眼的……”

她的怀抱十分温暖,衣服上有淡淡的熏香味,秦珂伸手反抱住她,积存已久的眼泪与惶恐一起爆发出来。

曾经的姑嫂两个哭得肝肠寸断,半晌才歇,四只红肿似桃子的眼相对,秦珂将她如何变成秦绿衣讲给杨蕙听,便是死前好端端地早产和在产房中被硬生生地灌下苦药的事儿也讲了。

杨蕙听得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地咒恨着柳家上下俱该坠落三途,又用手抖抖索索地摩挲着秦珂的脸道,“我曾听闻无衡寺的大师讲唱六道轮回,因果报应之事,可见的是佛祖怜你年纪轻轻蒙受此怨,阳寿未尽,便让你重新还阳。”

秦珂用手指抹着泪,又笑道,“我倒是见到阿獐了。他长得很好,那人并没有薄待他。”她还带着泪痕的笑靥,仿若带露蔷薇,举手投足之间又透着从前的亲昵娇憨——她的时光毕竟还停留在她的十七岁。

杨蕙临近四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长女欢姐儿已然出嫁,如今再看从前的小姑子,神态中不免像是在看女儿一般看着她,听着她说话,——心态与双十年华时大有不同。

秦珂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不由仲怔许久,珠泪欲滴,又投入杨蕙的怀中哭了起来。

杨蕙揽着她,慢慢抚着她的背,想起她生前所受苦楚与还魂后的身份,又听她在怀中喃喃唤着阿娘,怜意大起,遂道,“阿珂,不若我收你做义女,从此与我一起过,好不好?”

“阿嫂乱说,你是我嫂嫂,收我做义女,岂不是乱了辈分?”秦珂从她怀里坐起身,接过杨蕙递过来的帕子,抹干眼泪,又小心翼翼地道,“阿嫂,我阿娘如今年纪很大啦,是不是回了族里?”

杨蕙一怔,这才发觉她光顾着感念早死的小姑奇异还魂,已经忘了她的身份早就变了,从秦杨氏变成了朱杨氏,可是秦珂却只字都未问。

可是让她如何解释呢?当初连她都是过了很久才从丧失丈夫的痛苦中走了出来,更何况秦珂这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看见杨蕙良久不语,秦珂脸就白了,身子也萎顿了下来,豆大的泪珠子簌簌地往下落,砸在衣服上,洇出一大团深色。

杨蕙想起往事,哪怕过去许多年,心中还是颇不好受,含泪道,“那年,我与你哥哥还在翠县,前头刚接到你难产没了的消息,后脚母亲的信就到了,说是在上扬太过伤心待不下去,要搬到到翠县来住。你哥哥接到你的消息就吐了血,伤了心肺,县里的大夫让他静养,故此你哥哥就遣了他身边的小厮与几个心月复衙役前去接母亲,谁料过去了大半个月,那帮人才回来——母亲,母亲她出了上扬不久就遇到劫路的山匪,家财被抢尽了,人……也没了。”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秦珂呆呆地看着她。

“……你大哥一接到这个消息,还没养好的身子就这么弱了下去,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硬撑着办了母亲的丧事,上了丁忧的折子准备回祖籍去,谁料还未搬出翠县,你大哥就……”杨蕙抬头看见对面坐着的人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子往后倒,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抱着她,“阿珂,阿珂!你别吓嫂嫂!”

叫了几声,人歪在她的怀里没有反应,彻底地厥了过去。

杨蕙大急,连忙使劲朝外喊菱角。

菱角一直守在门口,听到叫声连忙掀帘进来,看见来做客的林家小娘子竟晕在娘子的怀里,也顾不得手上冰冻,伸手就去掐秦珂的人中,都掐红了,秦珂才慢慢有了反应。

杨蕙吓出了一声汗,吩咐菱角道,“拿了老爷的帖子去请巷口的曹大夫。”

秦珂挣扎着坐起身,连连道,“不用,不用,我现在好多了。”

杨蕙不理她,连连催菱角快去。

秦珂白着一张小脸强笑道,“阿嫂真是,我来你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会儿,你如何解释我好端端地晕了过去?小心姐夫以为你不会待客,气着了我!”称呼乱起八糟的。

听到秦珂称朱岩为“姐夫”,杨蕙眼眶又热了,她现在的身份本来与秦珂相认原本多有尴尬,方才一直避而不提,如今秦珂这样一称呼,分明是没有与自己起隔阂的意思,怎能让她不窝心?而且现在明明很伤心的时候,还强忍着说笑——与从前的任性样子大不一样了。

杨蕙拉住她的手,含着泪笑道,“没事儿,我还做得了主。你今晚上没有怎么吃东西,我让厨房重新做些清淡的好不好?你在这好好歇着,等大夫来。”说着起身到里间拿了一个朱红色绣荷花的大迎枕靠在她身后,让她歪着。又到使了一个小丫鬟到厨下吩咐做完红枣粥。

秦珂因刚刚的晕厥,此时浑身没力气,今天接连着大悲大痛,让她十分疲惫,也只好靠在迎枕上,半阖上眼睛。

杨蕙轻手轻脚地坐在她身边,伸出手去拂开她脸颊上的发丝,慢慢端详她。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菱角就气喘吁吁地进来禀道,“娘子,曹大夫来了。”

秦珂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睛,一个五十余岁,留着花白的长须的老大夫,抱着医箱跟在菱角后头进来。

杨蕙忙起身,又俯将秦珂右手的袖子轻轻挽起,放在一个小引枕上。

曹大夫便坐在菱角搬来的锦杌子上,伸出两指,搭在腕上,闭目过了片刻道,“无妨,无妨,小娘子一时气急攻心,心思郁结,开几帖药就行了。”

杨蕙道,“多谢曹大夫。”

曹大夫被菱角引到一边的桌上写了方子,又嘱咐了用法,“……研成细末,半用汤药送服,半用蜜丸噙之。”方才走了,菱角跟着去抓药不提。

成箦在前院得知秦珂晕了过去,顿时大急,又因秦珂在人家内院,只得在正厅来回踱步,见曹大夫出来忙上前询问。

曹大夫只得又将刚刚一席话讲了一番。

成箦默了半晌。

朱岩见他仍是放心不下,便遣了一个小丫头到内院看视。

那小丫头走到半路,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她步子都歪了两步,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噼里啪啦”地,豆大的雨珠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内院的正屋内,杨蕙听到屋外的动静,走到门边,掀帘往外看了看,“下雨了。这雨势倒挺大。”又回首看榻上坐着的秦珂柔声道,“阿珂,不如今晚就住下来,好么?”

秦珂闻言笑着摇摇头,“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若是我的丫鬟见我一夜没回去,定要吓坏了。”她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

杨蕙便道,“让你外头那个的兄长回去说一声就好了。”

秦珂抿唇笑了笑,“外头那个其实不是我兄长。”她接过杨蕙递过来的茶杯,轻声道,“你还记得一道与我去恒景阁的那个娘子吗?那才是我这世的亲阿姊。”

杨蕙惊诧莫名,“那外头那个是何人?”如果不是兄长关系,一道与他出来,就有些出格了。

秦珂只好模模糊糊解释道,“他是我姐夫的朋友,姐夫去了前线,托他来照顾我和我阿姐一二。”顿了顿,她又有些歉意地看了杨蕙一眼,“阿嫂,从那次恒景阁遇见你以后,你的事都是我托外头那人查的,你别生气,我保证他对你和姐夫无恶意。”

杨蕙笑了笑,又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想起进门时,那人看向秦珂的关切眼神,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还是看着秦珂现血色未足,白得透明的脸蛋,细细地叮嘱了一句,“以后年岁大了,不可随便让外人看见你了。”

她现在年齿尚稚,却已秀美绝俗,艳如海棠,寻常女儿家等闲比不上,若是再大些,容貌长开了,还不知何等艳色绝世。这样的颜色,平常人家如何藏的住?

秦珂未解其意,她从前便长了一副好容貌,听惯了称赞,在这具身子上还魂后,心中又是数不尽的心事,一点心思都没有花在容貌上,竟不知道这具身子若是张开了,从前那副甚美的脸蛋也是远远不及的。

她胡乱点点头应了,待要说什么,屋外传来一个小丫头抖抖索索的声音,“娘子,林公子遣奴婢来瞧瞧林姑娘怎么样啦!”

杨蕙道,“进来吧!”

话音落,一个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小丫头掀帘进来,只站在门口处,朝这张望了一眼,“林姑娘可好啦?”缩着背,和个小乞婆似的。

杨蕙笑骂道,“怎么淋成这幅样子,也不去换件衣裳!”

那丫头笑嘻嘻道,“娘子,外头雨一时下得好大哩!奴婢没来得及躲,风也大,回廊里也打进雨,也没处躲哩!”

秦珂连忙坐起身,“我也该走了,指不定这雨愈发要大了,那饥荒就难打了。”

杨蕙唬道,“你粥还没吃呢!吃完粥再走也不迟。”

秦珂只道要走,杨蕙见拗她不过,只得让丫头下去找两把伞来,又恨恨地伸出指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戳,“你这丫头!还这般犟!”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秦珂连忙讨饶。

杨蕙拿出帕子抹了眼泪,道“你在这儿等着。”起身进了里间,过了片刻,拿出一个半旧不新的织锦包袱来,递到秦珂的怀里。

秦珂默默地伸手抚了抚包袱上的缂丝牡丹花样,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

“这是母亲昔年的遗物,里头是她常穿的一件衣裳,妹妹留作念想罢。”

秦珂无话,慢慢打开玉色的包袱,里头果然是一件折叠的好好的藕荷色五蝠捧云衣衫,一样是半新不旧,她捧起衣服往脸上贴了贴,似乎还能闻见阿娘身上的香味。

“阿嫂,我大兄必定葬在了祖籍的家陵里,与阿爹一道,”她顿了顿,慢声继续问道,“我阿娘呢?”

杨蕙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秦珂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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