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逸闻录 第四十三章 病 (一)

作者 : 细竹

杨蕙揽着秦珂的肩膀,送她出了屋子,刚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前头有两个人打着灯笼立在回廊中间,她定睛瞧了瞧,正是自己的丈夫朱岩与那位假称秦珂兄长的林公子。

成箦一壁漫不经心地听着朱岩说话,一壁那双亮如寒星的眸子时不时地看向回廊来处,终于见到她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神色顿时一动,原本站得渊渟岳峙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了一倾,还是忍住了——不过几步之远,却让他等得心焦。

他的目光暗夜沉沉一般打量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儿:脚步有些虚浮,胸前紧紧搂着一个包袱,脸色白得发青,那双最为顾盼神飞的凤眼此刻也没有多少神采。杏黄色的小皮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

他最终还是没忍得住,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斗篷一掀,披在秦珂身上,也没有管身旁两人的神色,找到斗篷毛领边的带子,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替她打好了结。

“身子感觉怎么样?回家好吗?”。成箦低头轻轻地问她。

秦珂抬手模了模胸前系好的带子,神色间有些茫然,不过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成箦一只手就轻巧的搭在秦珂的肩上,将她半拥在怀里,笑着对朱岩与若有所思的杨蕙点了点头,“实在叨扰朱兄与嫂夫人了。”

朱岩哈哈一笑,拱手送他,“林弟太客气了。”

秦珂就抬头看了成箦一眼,正巧成箦也低头看她,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与关切,秦珂看得分明,不由怔了怔,原本因被他揽着而有些僵硬的身子也软了几分,觉得他高大的身子在这寒夜里让人十分熨帖。不由往他身边挪了挪。

杨蕙看得分明,可夜色已沉,再加上纷至沓来的悲伤往事,今天实在不是探询的好时机,只得暗暗叹一口气,与朱岩一道还将二人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上了自家马车。

杨蕙打着伞立在马车窗外悄声嘱咐,“有什么事记得要来找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我知道了,我还会来看你的。”秦珂扒着窗沿使劲点头,又催她,“嫂嫂,雨那么大,你赶紧回去!鞋子都湿了!”

朱岩便揽着自家夫人上了门口的台阶,站在屋檐下,看着马车“得得得”的消失在雨夜里。

杨蕙一时没有忍住,泪水又夺眶而出,朱岩大吃一惊,忙哄道,“蕙娘,我今晚只喝了五斤酒,再没有多的!”

杨蕙的一时感伤就被朱岩给搅乱了,啐了他一口,“五斤还不多?”又道,“人都走了,回去吧!”

朱岩便揽着她慢慢进了宅子,将大门掩上不提。

此时离南州还有十几里地的山林官道上,一列车马冒着大雨,浩浩荡荡地往南州而来。倾盆大雨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夹杂着轰轰的群马踏地的蹄声,骨碌碌地车轮声,十分嘈杂不堪。

褚行就十分抱怨,“昨天若是行得快些,今日早就到了,咱们也没必要淋这场雨。”

成焱此时还顶着成箦那张俊美得天怒人怨的脸,合着眼睛,歪靠在车厢壁上提醒他,“今天是谁一会儿肚子痛,一会儿头晕得很,一会儿又要呕吐的?”

褚行气呼呼地道,“不是你让我想法子拖延时间的吗?我都豁出去脸面了!要我说,咱们这一路上走得时间够久了,我坐马车坐得腰都快断了。”

“是这个道理。”成焱赞成他,他睁开眼睛,“你该问问你表哥去……”

褚行气鼓鼓地道,“他一定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让我们拖延时间!”

成箦此刻果然在干一些“见不得的人的勾当”——温香软玉在怀,可他却急得上火。马车一驶入客院,他就用自己的熊皮大氅将秦珂从头到脚一裹,抱在怀里跳下马车。

“徐启呢!让他过来!”花奴迎面走来,成箦也不停步,步若流星地往屋子里冲。

花奴一见他怀中抱着个人,神情着急,哪怕没有看见一处衣角,也猜出是谁了,连忙撒步就往徐启的跨院跑。

成箦掀帘进了里屋,将秦珂从大氅里掏出来,轻放在床榻上,抿着嘴看着她泛着红晕的脸蛋,紧闭的双眼,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比刚刚马车上烫得更厉害了。

一股郁气就涌了上来,他刷刷两步走到门口,怒喝道,“人都死哪去了!”

门外廊下的一小厮听到这声怒喝,吓得小腿肚一颤,忙不迭地滚进来,“公子?”

成箦道,“屋子里的丫头呢?”

小厮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若是没有事,公子的规定丫鬟是一律不准进正屋的,这个点儿,丫头早就各回各屋了。

“嚷什么,嚷什么,”徐启匆匆忙忙地跑来,“那丫头又怎么了?”他与林晃熟识,以平辈好友相交,故此称秦珂丫头。不像丹瓶一口一个“姑娘”的。

丹瓶显然一直和徐启一起待在跨院里,方才也听花奴说了,秦珂是被成箦打横抱着回来的,这时自然十分着急,也跟在后头连连追问道,“姑娘呢?姑娘怎么了?”

成箦的脸阴沉得厉害,将徐启的胳膊一拽,将他拖进内室,又指着丹瓶去端些热水来。

徐启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刚在窗边立好,就瞥见秦珂潮红的面色,顿时大吃一惊,“怎么出门一趟就病成这样了!”

成箦的唇角抿得紧紧的道,“原本去的时候的确是好好的,可是回来的时候,突然在马车里晕了过去,才发现她发了热。”

徐启挽起袖子就替她把脉,过了一会儿转头瞧了他一眼,皱眉道,“还立在这做什么,赶紧找冰来,带一壶烈酒。”又上下看了他一眼,“顺便把你这一身湿衣裳给换下来,我可没工夫照料两个病人。”

成箦唇角松了松,又探头看了晕睡不醒的秦珂一眼,方转身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托子放着一壶酒,一碗冰和干净帕子,一个捧着洁净衣衫跟着丹瓶后头进来。

“师兄,怎么样?”丹瓶将手中的银水壶放下,立在他身后,看了看秦珂的面色,焦虑地道,“姑娘病成这样还能回自己的院子吗?”。

徐启用手翻了翻秦珂的眼皮,又仔细瞧了瞧她的唇色,闻言道,“恐怕不成。一冷一热本来就是大忌,去将这屋子里的炭盆烧旺点,你给她用冰敷一敷脑袋,再烧就成傻子了。再用烈酒擦擦身——你知道怎么做吧?!”

丹瓶气道,“我怎么就不会了?你忒是小瞧人!”说着用手将他往边上推,“瞧完了?瞧完了赶紧去开方子,别耽误我照顾姑娘!”

徐启也不生气,呵呵一笑,敲了丹瓶的脑门一下,就掀帘出去开方子了。

丹瓶就抿了抿嘴,转身嘱咐身后两个丫鬟将炭盆烧起来,自己先用帕子裹了几块冰覆在秦珂的额头上。

外头徐启正按着自己开的方子抓药,成箦已换了一件衣服走了进来,见到他就立住了,瞧了瞧里屋的门帘,问道,“怎么样?可有大碍?”

徐启一手挑着一杆小金称,一手在药匣子里抓连翘,回道,“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看她得在你这屋里躺上好几天。也不晓得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多心思。”

成箦淡淡道,“怎么说?”

“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徐启嘴里解释给他听,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慢,金称飞快地在五张药包纸上点了点,就平均分成了五份,“我瞧这姑娘五脏六腑都要损个透了,这种程度可不是一天两天才造成的,再加上今天邪气入体,外感六气,内伤七情,一下子受不住,自然就病了。”

“……这么严重?”成箦心里突然就闷闷的疼,两道修眉紧紧皱起来。

徐启拿着一包分好的药走到廊下递给门外的小厮,“去厨房煎成一副。”才拍了拍手看着他回道,“若是再这么继续下去,就严重了。……忧思太过的人,向来活不长久。”

徐启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沉痛之色,知道他想起了逝去的王妃,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王妃早逝,南定王庶妃主持府中中馈,身为嫡子还迟迟未接世子之位,现在又避出南梧,再加上如今正在做的事,一大堆没有解决的困难,这还真是“菱刺磨成芡实圆”,前头的路也不知道好走不好走。

还不算上种种变数。

徐启的目光移到通向里屋的门帘上,轻轻地,只自己听见的又叹了一口气。

秦珂只觉得在梦中也是困乏至极,昏昏沉沉,一会儿像在火里烤,一会儿又像在水里冰。她觉得眼前有大片的黑暗向她沉沉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抵挡不能,就随着身上的重量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某处,身子又忽然轻了,轻的像是在天上飘,不动步履就能随风行动。

就在这昏昏沉沉,起起伏伏之间,她突然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还有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轻唤。

“阿珂……”

像羽毛,像微风,又像是从天际隐隐而来,穿透薄暮雾霭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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