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律若清晨出门,从未料想今夜宿于山中,于沉香谷半年之久,却从未独自成行,夜宿山头。不免感触,罢了,随遇而安罢!寻了个较好地段,干树枝生了火,才看清周遭情形。
正值夏日,枝叶茂盛,密密麻麻,不仅遮挡视线,连头顶阳光亦被挡下许多,枝叶藤蔓,荆棘密布,竟寻不出一条路。幸得他随身携带匕首,劈开荆棘,才不至寸步难行,亦免于面颊手臂划伤。然终不记得回去的路,只得等天明再做打算。
轻轻拨弄眼前篝火,待火势明亮又丢了几根干柴进去。火光辉映,忽明忽暗,不觉失真。这张脸,于其而言,仍觉陌生。每次溪流映出自己模样,皆不由怀疑,这便是我吗?这便是如今的我吗?消失了以往的熟悉轮廓,甚为陌生。
可是绿衣,总有办法让他慢慢的,并欣然接受眼前一切。给他新的人生。绿衣真的做到了。
绿衣。思虑自此,颜律若不禁轻皱了眉头。绿衣向来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对外诉说,即便身后难处,亦皆自己一力承当,不愿牵连旁人半分。那日之事,仍时时与脑中回想,怎样的人,会让绿衣消失以往的镇定模样,那般愤怒!其间的惊险,实不足为外人道说。
那几日,他见绿衣日日出门,颇觉诡异,便悄悄尾随了去,却不想见着了一人。偷听谈话,才知正乃江湖上近年崛起的辣手毒医荒神。却不知二人有何积怨,相斗十数日,那人方落败而去。然而绿衣,亦身有剧毒,未知能否得解。
翰墨堂逗留数日,翻阅遍览,方于一本破旧医书,寻得解法,只需以雷公藤为药引,方日日上山来寻。雷公藤生于山地林缘阴湿处,有杀虫、消炎、解毒之效,想来对绿衣病症颇有助益。
夜色静谧,寂若无声,山林枝头月色遮掩,如墨而下,更显诡异。忽闻声响渐进,悉悉索索,甚为模糊,颜律若不禁握紧手中匕首。若为野兽,却未觉出半分危险气息。
刹那间,只听一声惊呼,匕首划开荆棘,趔趄而来,竟是位女子。“见着人便好了!不会再迷路了。”神色惊喜,急往篝火旁坐下,取暖片刻,方道:“可有得吃?我好饿!”
并未诧异,颜律若于包袱中拿了几个煎饼递与那女子手中。火光映着她的脸,变幻莫测,瞧不清面容,独那双眼眸,疲累而清澈。颜律若抱膝坐在火堆一旁,火光跳跃,折射耀目的光。
曾细研绿衣病症,又曾与绿衣言谈,正乃金刚石之毒。金刚石疏水亲油,当人服食下金刚石粉末后,粉末便会粘于胃壁上,长期摩擦而至胃溃疡,未得及时诊治便会死于胃出血,却乃难以提防的慢性毒剂。颜律若微皱了眉,绿衣中毒已有数日,身子常见不适,未知是否诊治已晚?
半晌,那女子方去了娟帕擦拭双手,静声道:“我叫女苑,今日于此,正为绿衣而来!”斜眼瞥了颜律若一眼,眸中些许笑意,“沉香谷突现外人,难得,你竟问也不问!”
收了心神,颜律若轻含了笑,缓缓道:“你那般怕黑,难不成仍欲害人不成?”言语间又加了些许柴火进去,火光跳跃,渐趋明亮,“此刻沉香谷突现外人,若非如荒神心存歹心,便是为救绿衣!至少不会因我或是风舞!”
“你当真是颜律若?”正瞥见颜律若投来目光,漆黑而清冷。女苑轻笑,缓缓道:“我曾听绿衣提及你,两年前于沉香谷,便是我师父为你易容。今日,倒是我第一次见你!”
闻言,颜律若神色方轻缓下来,正要言语,却闻女苑忽的道:“好累,先睡了!”和衣躺于一旁,沉沉睡去。
颜律若静默,她,竟是知晓她的么?绿衣,究竟与外界如何牵扯甚深,引人于此?心头烦闷,颜律若亦阖了双目,静静睡去。
待天明醒转之时,鼻尖尽闻清香飘逸气息,早炊特有的香味。颜律若缓缓睁开眼眸,触目便是一位美丽出尘的女子,着了素色轻纱衣衫,长发轻挽,柔顺垂于身后。方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亦不过罢!如此生了火,小锅熬着野蔬菜汤,滋滋声响,甚为诱惑。
“醒了。”女苑忽的抬头,莞尔道:“打了清水,先清洗去罢!稍后便好了!”
耳畔窸窣声响,水流碰撞之声铃叮入耳,甚为清脆。女苑微低着头,心头思虑。这人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与苍凉,虽神色峻冷,拒人千里,但他眼眸,仿若言语般,摄人魂魄,夺人思绪。亦因此双眸,她亦放心吃了他的东西,放心于他一侧安睡。
不觉抬眼细细打量他,这番容颜,那年师父给予他的便是这番容颜么?不觉诧异,怎样的理由,竟让他不得不放弃以前容貌,以今日之始,开始新的人生?心头涟漪,仿若又见恩师于眼前,谆谆教诲。
颜律若察觉女苑目之触及,颇觉不适,瞬又恢复常色,只缓缓道:“你如此孤身一人上路,不怕危险么?既来寻绿衣,又如何到这深山之中?”言语间缓缓踱到女苑跟前,俯了身深吸一口气,诱人醇香。
一语惊醒,女苑方收了心神,轻笑道:“很香罢!连绿衣亦曾夸我手艺精湛!”声音温婉,不似昨夜洒月兑之语,“怕黑罢了!至于如何于此深山中,想必与你缘由一样的。”言此又换了语气,“可还记得回去的路?沉香谷未有药材我亦带了来,绿衣病症想来已拖不得,当务之急是要赶快回去的好。”
闻言,颜律若缓缓立起身来,神色寂然,“我亦不记得路,现下只能等日头高升时,于影子倾斜方向去,自得来时之路。”顿了顿,“你既知我于此目的,可知……我知绿衣身中金刚石之毒,亦知解此毒许以雷公藤为药引,然解毒方剂究竟为何,我学医日尚浅,着实瞧不出来。”
“师傅临终前嘱我来,便知绿衣有危险。”女苑将熬汤小锅端落于地上,方立起身来,“没错,雷公藤却乃解毒药引,然其他一些解毒药材却是沉香谷没有的。荒神自是看透这点,才选金刚石之毒。若我没算错,绿衣中毒已有九日,倘若十五日后仍未解毒,药石无灵。”言语间几分清冷,几分高傲,和对自身医术的自信。
九日!十五日!颜律若静默,他,竟从未言语!
巳时过半,颜律若与女苑方才上路。道路高低不平,荆棘丛生,因着担忧绿衣病情,二人的脚程甚快,许是太急,又因着道路难行,二人手臂脸上皆被划伤,尤其颜律若,劈荆带路,双手伤势尤为严重。女苑于颜律若身后,往他神情时而担忧时而静默,却是无言。
至沉香水榭刚至酉时,却只见风舞一人于院中煎药,轻烟寥寥,苦味飘散,模糊了面容。难得,竟未见绿衣身影!
女苑缓缓踱步过去,边于一侧颜律若低声道:“数年未见,风舞仍这般厉害!只凭症状气味便知绿衣身中何毒!可惜此药只能稍微抑制毒性蔓延,减轻病人痛苦,治标不治本。”言罢加快脚步至风舞身边,于她耳边低于一句。风舞惊异往了她一眼,疾步离去。
药炉暖火,发出滋滋声响,药香苦味蔓延。颜律若缓缓踱到女苑身边,却听她又道:“绿衣今日一整日皆未出门,想来金刚石之毒已侵蚀他身体,幸好药材已聚齐,当不会太迟。”
须臾,风舞便拿了几味药材出来,颜律若后退几步,再不顾煎药之事。颜律若细细瞧着,蓦然发现,风舞所执药材,其中一味便是砒石!
心下了然,颜律若亦不愿于此多停留,便直往绿衣房间去。
绿衣房间甚是阴暗,门窗紧闭,闷不透风,颜律若推门进去,只觉憋闷。骤然漆黑,眼眸不适,颜律若于门边静立片刻,待目光适应房间昏暗光线方开始细细打量起来。
屋内很是整洁干净,家具饰品也不多,色调素雅,朴淡清幽,着实体现了主人品味的不俗。顺着目光往西边望去,凉席上蜷缩着一人,背靠着外边,似是熟睡,却能感觉到他肩膀微微的颤动。
反手关了门,屋里的光线一瞬又黯淡下来。房间里寂静无声,只闻沉重压抑的喘息,带着点点脆弱。绿衣这人,平日言语颇为洒月兑,却也极为自傲,凡欲难事,皆一己承担,绝不拖连旁人,,更不愿与人诉说。却亦因此,绿衣,更引以为知交,交心并肩。
颜律若静靠门边,神色清冷,“自古医者为追寻医术的更高境界,少不得以身试药。绿衣,与你相处两年,实不知原来你乃如此痴迷之人!医道,于你而言,竟比性命更甚?”
闻推门之声,绿衣便至前来之人正乃颜律若,只碍于身体疼痛,未动半分。闻言,绿衣渐渐放松身体,缓缓道:“你当你乃九天仙人亦或易经术者,那般欲看穿旁人的心思,世人若皆这般木讷,那我岂用仍混于江湖?”声音平缓沉稳,硬将那透骨疼痛压了下去。
却听颜律若轻笑一声,又道:“那你还当你乃文曲星转世,看透世间尘世?美得你!你救我性命之时,想必早知晓我身份,只于我跟前未露半分,那你以为我便不知你是谁?你虽外表看似洒月兑,然骨子里的那点清冷沉稳之气却未隐匿半分。演技也很不错嘛!不过比我还差了些!”
“比你差?”绿衣冷笑,“从未知你如此自傲!看你整日冷着一张脸,还演技,连表情都欠奉送。若让你上台学那戏子唱戏,真真不知笑倒了多少人罢!”
戏子!颜律若胸口一滞,竟泛起些许疼痛,声音却未表露半分,只道:“戏子!戏子亦胜过你好,他们哭或笑只用来欺瞒世人,周旋于世,定不会自寻死路!倒是你,分明无需受这些罪过,偏偏自找苦吃,真真活该!”
“好啊,我不试,那以后你帮我试药。”绿衣压低了声音道,竟有些咬牙切齿,“毒箭木、夹竹桃、鹤顶红,医书虽有记载,然药性为何我却未细研,正好,当以你试药,不枉我救你一命。你放心,我向来说到做到!”
“你倒异想天开!替你死倒便宜了你!”颜律若轻笑,“想你那些许寻仇之人定不会轻饶于你,只怕得将你味觉嗅觉全废了才好,依你性子我当真不放心,指不定哪天被你卖了!”
闻言,绿衣带着得逞的笑,缓缓道:“就凭你,你仇家定比我多,到时别回头求我才好……”
门外脚步声响,渐趋渐近,颜律若转身开了门,正见风舞端了碗正欲推门,女苑于其身后,神色急切。颜律若侧身让二人进去。风舞将药盘搁在桌上,端了药往床榻边去。女苑亦于床榻边上,扶了绿衣起来,喂他将药喝了下去。
待药饮尽,女苑扶着绿衣躺下时,绿衣忽的挣扎坐起来,于颜律若的道:“我曾答应过一个人,生不出沉香谷一步。我向来说到做到。”
不消片刻,天色便黯淡下来,朦胧间,更添几分不真实!还是夜幕低垂时刻,颜律若仰躺在草地上,看那无边的静默笼罩下来,像是要把人吞噬进去,直像要将人的气力消磨殆尽。可在那密布的网上,总会透着点点荧光,像是把希望盛到你面前,却总触之不及!
以至亥时,女苑与风舞仍在为绿衣病症忙碌,殚精竭虑,他却如局外人般,只看着别人施云布雨,扭转乾坤。如今的颜律若,只愿跳出尘世之外,哪怕于沉香谷一辈子,亦是愿意的!
一如这般,双手枕着头,手心向上,隐藏在黑暗浓密的长发里,带着一点点泥土的气息。鼻息间,是青草的芳香,夜花的密语,沉淀着谜一般的深邃,带着生命的味道。绒绒的细草悄悄钻进衣领里,痒痒的,让人不自觉的扭动身体,怎样也找不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它像个顽皮的小孩,不断挑战人的忍耐极限。
其实如此亦是极好的!平静,祥和!
颜律若如此想。
感觉到有人靠近,颜律若忽的睁开眼,还未看清眼眼前何人,却听一声浅笑,道:“这样警醒!防备之心这样重,信不过人,未知累也不累?”言语间自顾颜律若身旁坐下,姿态随意。
这般靠近,颜律若只觉不适,瞬便坐起身来。女苑却似不觉,直拉过颜律若的双手细看。颜律若轻轻挣扎片刻,也就任由了她。
“双手划伤不过小事,敷几天药便可痊愈。不过切记,不可沾水,大夫双手甚为重要,留下伤痕或其他隐患,可为忧虑。”女苑温婉道,自带柔和恬静的气息。
颜律若收回了手,目光于暗夜漆黑处逡巡,静若无声。女苑只含了淡淡的笑,缓缓道容颜更改,却未知个性仍如往昔?今日见你,想来见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情状之人,甚为惊心!”言语间细瞧着颜律若神色,“你右手旧疾,绿衣虽极力为你复原,却终因损伤过重,若太过劳累仍会疼痛难忍,尤为阴湿天气当格外小心!”
其后言语如何,颜律若已无暇顾及。女苑,竟看出来了么?清冷无情个性,再不为所动!颜律若暗忖,女苑,会是将来威胁他之人么?数年权利纠葛已造成他今日缜密心思,只淡然道:“言多必失,你说这样多,不怕招致灾祸?又或我为自保而杀你灭口?”
女苑只是摇摇头,轻笑道:“不会么?颜律若,你不会。”平添几分温婉。颜律若略撇她一眼,缓缓道:“因担心绿衣出事,悄悄跟踪他,得知他中毒,为他翻遍医书,满山寻药!是你!若非你与绿衣谈话,分散他注意力,真不知素日怕疼的绿衣能撑多久?”竟轻笑声,神色轻缓。
“罢了!”颜律若深吸口气,淡然道。暗夜笼罩,漆黑的双眸止水不兴,悠远宁静,“生死于我而言,已是无畏!只是你,紧抓着这份好奇,如此本心,最易陷自己于万劫不复。凡欲取我命之人,当以你生不如死,家族破灭!你若无谓,我又何尝畏惧?”
“我不怕!”女苑轻轻笑出声来,低声吟唱:“予其惩罚,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拼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
我要认真地提防。小心后用会来到。没人把我来牵扯,祸害拖累自己找。当初一只小鸟雀,哪知拥飞成大鸟。家国多难不堪忍,又陷困境多烦恼。
因我自己么?颜律若瞬间困惑。
女苑念完此诗便起身离去。这个人,活着不认真,学医不认真,连着看事亦变得麻木。女苑无声笑了,绿衣没有把这个病人照顾好呢!
尘世纠葛她从不愿理会,无论何事,只愿心之所向,此生无悔!
你若想学医,我亦能教你,只是你,是否愿真心月兑离过去,开始新的人生?
女苑离开瞬间,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