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大宛突然袭击,攻上城楼。城中夜间防备松懈,又人心惶惶,须臾便死伤大半。行营左将言昭近日皆宿在城楼上,幸得发现的早,未得让细作开了城门!轲将军闻吹笛号,知城楼形势不妙,连夜带人支援。
喊杀声持续了一夜,至天明方至散去。昨夜西野上空,笼罩在一片血腥里,城中之人,人人未眠。冲耳只闻喊杀声此起彼伏,兵器碰撞声声声沉重。于城楼奋战的兵士,许多皆乃西野某户人家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守卫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那还在家中翘首以盼的亲人,可曾向天祷告?那些在城楼浴血奋战的人,可还安好?
大清早,写意推开窗,只闻血腥气扑鼻而来,城中街道行人,寥寥可数,时不时走过的排排士兵,衣衫沾血,神态疲惫。常见寻常百姓三三两两的出门,或未士兵送了些吃的去,亦或帮着包扎伤口。情景和眼底的萧条,混合成一抹无人问津的悲凉,充斥西野上空。写意静默,又缓缓关了窗。
此番交战,持续六七日。大宛常常出其不意,奇袭西野兵士,每每欲反击,大宛军士却早已侧退,不留痕迹。如此,折损许多兵士,却未能多得诛杀敌军!短短几日,大宛奇袭十二次,杀西野将士近万,正面交锋五次,西野五次落败。城中民心幻失,守城艰难。
轲依剑于城楼来回走动,一边命令将士处理尸体,心头却在思虑,大宛几次奇袭,皆乃城中布防缺点,每每一击必中。城中布防时常变更,布防罩门亦时刻变更,为何大宛袭击每次皆自罩门而来,杀伤甚多!究竟谁,为大宛通风报信,如此机密事物,能知晓并传出去的,在军中职务定不简单!
正自思虑,便见言昭快步上了城楼,周身血污,尽是难闻气味,双眸沉静如夜,仍透着深深的疲惫。轲依剑见他,便问:“死伤多少?”
“自与大宛交战,战死将士近五万,皆已安葬,家人亦已安托。至于受伤兵士,正于营中休养的,近三千人,有军医照料!”
“三千人!”轲依剑低念一句,转身便下了城楼去,“你在此间看着,我去营帐看看,有事通报!”便急急下了城楼。
营地离城楼并不远,仅隔了一条街,轲依剑一路过去,常见三三两两百姓往营地方向去,怀中或篮中剩着一些吃的和伤药!时不时巡逻而过的士兵,见轲依剑只行了一礼,便自巡逻去,眼神疲惫,身躯却依然笔挺。
几步路,轲依剑便至营地,却不想于营地外见着一人。写意。
脚旁伤兵躺在地上,痛苦哀嚎,却见他左臂骨折,双腿亦多处大的创伤,一位医者正为他细细处理伤口。放眼望去,伤兵躺了满地皆是,或哀嚎,或昏迷,血腥味弥漫,一抹浓郁的死亡气息。一群医者来回救治,包扎处理伤口,颇是忙碌。写意随着轲依剑向前去,半晌,方至一处较大营帐。轲依剑掀了帐帘,请写意进去。
帐内伤患并不多,多是昏睡,然写意瞧得仔细,此处伤患,多是伤着内脏,有性命之忧的。不远处有医者正在诊治的,乃是“恶血留内,月复中满胀”。《金匾要略》言:月复不满,其人言我满,为有瘀血。此外,瘀血的症侯尚有喘咳、神识昏蒙、口渴烦燥等症,如系大失血,则虚象更严重,可出现“气随血月兑”的危象。
然此人还伤了气。沈金鳌曾曰:“其时本不知有跌与闪挫之将至也,而忽然跌,忽然闪挫,必气为之震,震则激,激则壅,壅则气血之周流一身者忽因所壅而凝聚一处。”病后失治或积劳损伤多致气虚不足,以神疲乏力、语声低微、呼吸气促、纳食不香等为主要症状。
内伤治疗,应以气血为纲,同时顾及脏腑受累程度。伤气治法,《素问·至真要大论》有“结者散之,留者攻之”;“有余折之,不足补之”等治则。应以破气、调气、降气、补气治疗。
写意只略瞥了那医者一眼,转而与轲依剑道:“今日来见你,不过为数日前轲将军托付之事,何苦来见这等凄凉之景!在子不好,不愿多烦忧!”言此轻笑,“这些日于客栈内,不常出门,然却并未闲着。城中剪刀树之毒,写意从未懈怠半分!”
帐内血腥味草药味甚浓,充斥鼻尖,竟觉几分厌恶。写意缓了呼吸,淡淡道:“剪刀树之毒以树汁药性最毒,树汁呈乳白色,剧毒。一旦液汁经伤口进入血液,就有生命危险,最好的法子,也是最唯一的法子,便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轲依剑反问一句,“有何高见?”闻写意猝然提及此事,心下已有计较。
“大毒蜥、黑寡妇蜘蛛、石鱼、五彩胡蜂、黄貂鱼五种有毒植物加文殊兰、朱顶红、短穗鱼尾葵、一串红、红背桂、枇杷、花叶木薯、凤凰木、软枝黄蝉、夹竹桃十种有毒花卉提炼而成,以定量剪刀树汁液为引,仅三日时间时间足矣!”
“大宛剪刀树之毒颇多,常用于射杀野兽,近年来方用于战场。我只是想,既然又剪刀树之毒射杀野兽,为何仍有猎人空手而归“原因很简单,动物与人不一样,他们有些东西是我们没有的,有些毒,对人有效,对动物,未必有效。以毒攻毒,但愿有效!”
言此,写意止了声,垂眸望向正专心为伤病诊治的医者,缓缓道:“只是有些毒物花草,西野城中没有的,且时节不对!这些毒物需得我亲自去寻,只有我明白究竟要怎样的!”转而换了神色,抬头与轲依剑道:“今日来,不过将此法子与轲将军说一说,倘若应允了,还要轲将军一句话,放我出城!”
却见轲依剑沉吟半晌,方道:“医术国手之言,如何不信?今日你且先回去,我尽快着人将东西送至春风客栈,今日忙着,怕回不了将军府!”
写意应了一声,便轻轻退出营帐。正巧有人来了帐帘外,通报道:“将军,庆柔山庄风舞姑娘来了,说要见将军!将军见还是不见?”
未等帐内人回应,写意便已离去,唇边淡淡笑意,双眸却是笼罩在一片薄雾里,没有半分情绪。
第二日一早,颜律若尚未用膳,便听人传报说轲将军有请,请颜少爷速至将军府。
轲依剑将红玉交还他手中时,只道:“前几日拾得,见着好看,便打算自己留着,谁想被人见了,说似是你的,曾见你携此玉。这几日忙着,便未还你,今日有空,请你来,一为还你红玉,二便是想问你几句话!”
书房内,轲将军似一夜未眠,烛蜡滑落,滴满烛台,满室淡淡燃烧气味,竟觉几分炽烈热气。书桌前,书随意堆着,已是满满杂乱满桌。颜律若接过红玉,心头诧异。这红玉,未知何时丢的,竟落在端木隐之手中,以来陷害他!当下未露异色,只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日头尚未冒出头来,气候尚沉静一片冰凉里,晨风轻送,竟觉几分冷冷之意。轲依剑并未说话,只紧盯了颜律若眼眸,眸色深邃而阴沉,一眼望不到底。颜律若只静静望着他,心头已是百转千回。
“以大毒蜥、黑寡妇蜘蛛、石鱼、五彩胡蜂、黄貂鱼五种有毒生物加文殊兰、朱顶红、短穗鱼尾葵、一串红、红背桂、枇杷、花叶木薯、凤凰木、软枝黄蝉、夹竹桃十种有毒花卉提炼毒药,以定量剪刀树汁液为引,未知你以为此药毒性为何?”轲依剑缓缓道,“昨夜随意翻看几本医书,无意看着此药方,便问问你!”
五种有毒生物加十种有毒花卉提炼,亦剪刀树汁液为药引,当奇毒无疑,毒性剧烈!何况以剪刀树汁液为引!颜律若微垂了眼眸,心下已是明了。“轲将军何苦来问我,不知谁为将军进了解剪刀树之毒的法子,方药这般难配!若言寻其着些生物药草,亦颇是费神的!”
闻言,轲依剑淡含笑意,近几日疲惫亦退去许多,“昨日写意见我,说有了解剪刀树之毒的法子,只是方药难配,他欲亲自出城寻药,我不放心,便问问你!如今见你这般说,想来此方药定是有效的!”顿了顿,“我已通知写意,请他今日将军府来一趟,想来巳时便到的!”转而又道:“几日未见骆阁主,他可好?”
“写意乃大月医术国手,有何不信?”颜律若缓缓道,并未过多谈及剪刀树之毒事!这药方他从未听得,何况此解毒法子未免太匪夷所思!背了医理常识!只道:“骆阁主前几日出了城,与我弟弟一道,将军不是知道么,何苦来问!”
谈话间,时辰减去,日头亦渐渐冒出些热气来,暖暖的,竟溢出些许密汗。轲依剑摇头轻笑,俯去随意翻着书。“写意乃大月医术国手,自然不疑!只是庆柔山庄亦乃大月医药世家,声名颇盛,倘若有事做出有辱门楣之事,只怕数百年名声亦毁于一旦。当真如此,亦是大月的损失!”
颜律若不知轲依剑如何提及此事,心头犹疑,只默默听下去。“昨日庆柔山庄的风舞姑娘来找我,便是你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向我讨一张出行证,说是过几日府中大小姐二小姐便要出城去,便推了她来!那时我正在军营里,她要的,亦不能马上给她,便与她说了一会子话!”
抬头见颜律若低垂着眼眸,轲依剑神色欲见深邃,静声道:“这丫头平日见着老实,竟不想话这样多,瞧着天真,说起话来,却条条是道,连我亦心悦诚服!”
“将军想说什么,直言便是!”颜律若含了淡淡笑意,缓缓道:“风舞这丫头,平日话就多,连我亦常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然心思却及是通透的,看得亦比旁人清楚,却不知将军如何想的!”
一阵风涌入,带来几分清新气息,颜律若心思亦豁然明朗。抬眼正见轲依剑缓缓立起身来,收拾桌前散乱书籍。“风舞说她过去几年,便是与你和霜刃一齐生活的,平日朝夕相处,倒添了平常人没有的珍贵情谊。尤其是你与霜刃,一个话痨子,一个沉默不语,却是心思想通的。你二人感情甚好,有时默契的连她亦吃起醋来!都是整日一起相处的,且你认识霜刃时间并不比她久,缘何竟那般亲近起来?”
闻言,颜律若轻笑,“沉香谷生活那几年时光,是我最开心放纵的日子,只怕一去不回头。与绿衣相处得好,不过看着各自脾性相近,便亲近起来!何况,我的性命,本是绿衣所救!”顿了顿,眸中笑意飘渺,琢磨不住,“是他救了我的命,是他让我有机会重生,他是我的恩人!我颜律若永生难忘!”
往昔些许记忆,渐渐复苏,沉香谷那般美好而遥远岁月,再不复存在。每每忆起,那般远,又那般近,捉不得,碰不得,易碎而珍贵!颜律若沉浸思绪里,心头亦添一抹莫名心绪。轲依剑闻颜律若之言,亦是吃了一惊。只知他三人曾于沉香谷一同生活,情谊匪浅,竟不想,霜刃竟是颜律若救命恩人!其间牵扯,又究竟怎样方能说得清!
“霜刃信你,我便信你。其他我不管,只要你是真心为西野好,为大月好,我轲依剑便真心敬你!”轲依剑静声道,将书摆放整齐,缓缓往颜律若方向去,“方才有人传信,军中尚有要事,我欲出去,只怕稍后写意来了我不在。你便在将军府好好坐坐,届时他来了,剪刀树之毒你二人再好好商议,寻个最简单法子,岂不更好!”拍了拍颜律若肩膀,便自擦肩离去。
又一阵劲风来,卷起屋内散落宣纸,落满一地,恍如猝然垂落梨花满地,遍地纯白!
写意于将军府见颜律若时,正见他靠在凉亭边上,举着一枚红玉愣愣出神。写意缓缓靠了过去,只见那枚红玉形状掌心般大小,状如砾石,迎光看时,玉石内里如水般流淌,波光粼粼。下坠碧色玉环,环玉裹着,以连环环玉雕成的链子,颇显贵重。
“好精致的红玉!”写意不禁赞道,缓缓踏上凉亭,于颜律若对面坐下。“可有来历?这等通红色泽,剔透玲珑,世间少见的!想来珍贵无比!”
早间写意见着他时,他亦瞧见了写意,当下只淡寒了笑意,将红玉递至写意手中,写意执了红玉细看!“母亲留给我的。原以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一块,后来方至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母亲送了人!我与他仅见一面,终身难忘!”最后一句,颜律若顿了顿,神色微变,复又回复常色,只缓缓道:“前几日弄丢了,竟不想被轲将军拾了去,想来将军今日有空,便让我来将军府,亲自交还于我!”
正早间清宁时刻,阵阵微风袭来,和着湖面清凉气息,颇是醉人。写意听着颜律若言语,执了红玉瞧得仔细,半晌,方递至颜律若手中。却闻颜律若忽的道:“听轲将军说你寻到了解毒的法子,可是真的?”
“这是什么?”写意竟又瞧见了颜律若腰间那块玉简,俯过身去,直接拉扯下来,压低了声音道:“瞎编的!”须臾便坐正了身子,“这玉简,倒亦是精致得很!未料到你身上竟带着些名贵事物!”写意将玉简拿进了细看,竟是一首未完小诗,瞧着刻痕,当时镌刻小刀,刻痕新的,当刻上不久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闻言,颜律若虽心头疑虑,亦为多问,只伸手将玉简拿了过来,自袖中掏出镌刻小刀,左手执刀,细细刻着,带着生疏般的迟疑。写意神色微凝,眸色亦透出几分迷茫,缓缓道:“真巧,我亦甚爱这首!”顿了顿,“然另又一首,亦是我极爱的!”写意兀自吟唱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四周并不见人,只偶尔见回廊处有下人经过,不安而静默,耳畔水流碰撞的细弱声响,淹没在粼粼波光里,无声无影。这玉简正乃离去沉香谷时绿衣送的。只因知晓此乃绿衣珍爱的,便欲在玉简上留下这诗。对彼此皆尤为重要,为之而生的诗!颜律若手上未停,只道:“忘了问你,你如何会到将军府来?听闻你向轲将军要了出城之令,可是真的?”
“我要出城寻药,解剪刀树之毒,岂非易事?自是得时常出城的!打算过几日便携流云一道出城去!”写意唇边笑意莫名,只自怀中掏出一小方枯木,又掏出火石,竟就在凉亭里,用小碟托着,将它点着了!
“有些事,不必做得真,只要有人相信便好了!至少我说我能解剪刀树之毒,轲将军信了,许多人信了!有人相信,便是好事!”最后一句,写意放慢了语气。枯木燃了起来,却未有烟,只是散着淡而清雅的味道,捉模不得却不离不散。须臾,便散了开去。香味甚淡,甚少人察觉。
颜律若微微蹙眉,左手执了刀,小心刻着。“我只是担心你引火**!见你随处防火,难不成竟不怕烧了自己?你当知晓,风,可是随处在的!何况那么多人看着,那么多人猜测火势大小,只等着火势反扑,自取灭亡!”唇边轻笑,“你当知道,若你当真烧了自己,我可不会救你,只当报了城楼那日之仇!”
写意亦笑,“你放心,火在我手中,火势由我控制!我只是想着会有多少飞蛾扑火!”手在鼻尖细细扇着,涌入鼻尖的香气更浓,添一抹稠腻气息!“自取灭亡?也得看这风,有没有这个本事!”抬头往空中望去,疑惑道:“我瞧这风,挺小的么!”
闻言,颜律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少见的笑意。写意靠着栏杆,刘海斜斜遮下来,挡住了半边额头,亦挡住了右边的眼眸。风一阵阵袭来,亲人心脾,长发飘散,刘海微动,那位刘海遮住的半边眼眸,刹那亦瞧得清楚。颜律若放下手中已用完的镌刻小刀,转而望向一旁的写意,熟悉的眼眸,正见眉间一处淡淡伤痕……
颜律若将手中玉简递至写意手中,将小碟移至自己跟前,左手鼻尖缓缓扇着,细细的闻。淡然道:“不愧是国手,求你救命之人当真不少!这药却不知欲救何人?跟随你之人当不会亦因求你救命才跟在你身边的罢!”
写意淡含笑意,接过颜律若递来玉简,细细得瞧,“第一次雕刻便有如此成效,着实聪颖!想来你的手亦是颇巧的!“顿了顿,唇边笑意莫名,“确也奇怪,我与你虽相识不久,闲谈之间,亦觉你通透的性子!”言此微抬了眼眸,“难怪你学医不过区区数年竟有如此佳绩,连庆柔山庄诸人皆未发现你真实身份,佩服!”
颜律若猝然抬眸,眸中尽是惊异!不觉忆起沉香谷绿衣,谁人为他易容,让人瞧出破绽来?只是惊异,并无半分惧怕神色。写意笑意不变,又道:“你是谁我不想管,我只认你是颜律若,我的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