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烈日炎炎,灼热难耐之季。
整个西野笼罩在一种难抑的烦闷里。这滚滚而来的热流,和着鼻息间吞吐沉郁的气息,似要将人的意志消磨殆尽,连最后的一丝清明的思绪也不留。这里生活的人们,却是早已习惯这如炼狱般的气候,每日正常劳作,一刻也未停下。
倒是写意一行人,常年生活温柔多情之地,何曾感受此等灼热之感!白风夕倒还好,他在外漂泊这些年,自是什么都见过,意志力亦甚为强悍,流云却稍稍差了些,而最苦的便是写意……若非因故停留西野,写意何来遭这些罪!
一大早,白风夕便自去了留春馆,独留流云于写意身旁照料。自前几日巧遇敌军,又与端木隐之交手,归来后,宿日旧疾竟隐隐有发作之象。写意斜靠窗边,清凉的风时断时续,感知其冰冷,尽量放松身体。此刻流云正于房中收拾,写意淡淡看着他,忽的道:“流云,你何时习武,我竟不知?”
闻言,流云回转了身,方见写意静静望着他,周身笼罩在一股奇异光芒里,透着点点不真实,柔和却刺眼。流云不觉移开目光,“这……我……以前偷看别人练功,学过些许的!”
“是么?我只知你适合学医,亦甚喜医理之道,竟不知于功夫方面,亦有这般天赋!那时见你,还以为苦练许久的!”写意浅浅含笑,换了话题道:“轲将军托人送来的龙鳞你搁哪儿了?将它收好,放在那银色匣子里。”言语刚落,正见流云打开原来存放龙鳞的匣子,龙鳞却已不见。
流云平静双眸,此刻却甚觉愤怒,只用力将那匣子一摔,压抑道:“少爷为何总这般容忍他?他在需要少爷你时才会请你帮忙,与你交易,却在利用完后,或杀或离去!他是杀手,更曾险些置少爷你于死地,少爷为何仍这般信任他?”
当初白风夕当胸一剑,将写意身体严重摧残,此后若是动怒或是剧烈运动,便会喘不上气,胸口亦是剧痛。可他却在此五年后请写意帮忙,请求救一个人,给出的条件,便是保护写意十年,任写意差遣。而写意此行,却有一半原因是为他!
闻言,写意却似不觉,只轻轻换了个姿势,缓缓道:“算了罢!他总疑心我不愿尽力救他妹妹,此举,不过以防万一罢了!”流云不觉望去,只见琉璃双模,瞧不清情绪。却见他忽的与流云道:“你跟着我,可是亦有所图的?流云,仔细答我!”
时辰渐过,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即便开着窗,亦觉炎热,不多会儿,流云额上,便积了许多细密汗滴。见流云回首,写意只含了莫名笑意,微侧了头道:“比如传世医书、医药宝典、行医手札等的?别人羡慕眼光与自豪感?单纯依靠于我,有人养着你?亦或如旁人一般,总想着算计我?可曾这样想过?”眼色琉璃。
此言何意?闻言,流云站直了身子,神色怔愣,从未想过,自己能瞒过少爷!如此转念,不觉黯然,只道:“以前,是有些什么的!现在……”顿了顿,“亦有些什么的。我只是不明白,少爷为何仍留我于身边?”微微侧开了目光,低语喃呢,“我曾害少爷不止一次,为何少爷仍留着我,还如此真心教我医术,为何?”
流云心下黯然。写意如今这般孱弱的身子,有一半是他过错!写意心中清楚,却从加以责怪,何况报复!却也是他,救了自己一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觉忆起十年前,十三岁的写意,将七岁的自己从泥泞坑里扶起来,亲自为他洗澡,为他换衣,为他做他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为他彻夜未眠,守候床前哄着惊恐的他睡觉,也是他对他说了此生他认为最温暖的话:以后你就呆在我身边,跟我走,不必再挨饿受冻,不必受苦!我将我所学,倾心传授与你,你也会有强大的一天。
那时的写意,笑得很好看,像柔和的光,让人不自觉深陷进去……
风一阵阵透窗而过,吹散了屋里不少烦闷的热气,连着人的心境一瞬也变得好了许多。沁爽的风,写意额前刘海亦随风舒展,那低垂而柔顺眼眸,如雾般朦胧,那般不真实。写意只将目光投向光滑窗栏,将身子蜷抱得更紧,柔声道:“我写了封信,你去庆柔山庄,交给颜律若,若他不在,便去将军府,定要亲手交给他!”
些许疑惑,流云仍搁了手中活计,接过信便自往庆柔山庄去。写意静静看着他离去身影,待其走远,无声关了窗。窗棂上还停留的纤细的手指,微微的颤抖。
此时身体的剧痛已到及至,写意扶着窗棂欲站起身来,往床边靠去,却更加剧了身体的疼痛,冷汗潺潺而下,须臾便侵湿了衣衫。写意只是紧紧咬着双唇,不发出一声申吟,疼痛的力道全转移到双唇上,那么用力,似要落下血来。
写意扶着靠墙的柜饰,一点一点往床边移动。这些日,从一开始为百姓诊治,之后救治伤病,然后满山寻药,后来又为轲将军之事费劲心神。这许多事,他身体已不堪重负,又思虑过多,已是再坚持不住!
屋里香味愈见浓郁,写意清楚,这是曼陀罗花香味,亦是他一生摆月兑不去的梦魇。平日里,这种味道极是淡雅,带着飘若出尘的味道,然只有发作时候,这香味莫名浓郁,亦将写意带入了炼狱!
却听哐啷一声,花瓶碎裂声响。身体疼痛蔓延全身,站着亦是无力,摔倒在地上,房间正中央的方桌,将他阻隔在门口的视线之外。
写意伏在地上,指甲在木质地板上留下淡淡抓痕。眉头深锁,一张脸变得煞白,不似人间颜色。那两年为药人时间,记忆深处的屏障,那个人,是他的亲人,却下得了手!或许他不只做了两年药人,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为药人而生……
心苦到及至,眉头亦越皱越紧,疼痛侵染的四肢,轻微的移动亦仿佛痛到骨髓去。写意只是尽力保持蜷缩的姿势,那点微末的安全感,却是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东西。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写意的气力一点一点消失,疼痛之感却有增无减。
无力再紧绷着身体,刺痛的感觉一下蔓延到头脑四肢去,啃筋入骨,将写意最后的一点意志击溃。那种胸闷的窒息感,那种彻骨的疼痛,总想找个地方发泄,想要分散这难抑的痛楚。写意微张了张嘴唇,却已发不出声音。
那抹疼痛至极致的无力情景,连呼喊亦是苍白。似炼狱轮回,无止无休。疼痛侵袭,意识亦渐变得模糊,可身体触觉却异常清晰,他只是痛苦,只是绝望,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紧闭房门突然推开,写意已无力去看。门口的一人,在屋内环视一周,终看到倒于地的写意。
轲依剑站在门口,将屋内的情景瞧得清楚,待发现写意时,忙奔了过去,在写意身旁蹲下,不觉蹙眉。伸手握住写意脉门,却引来写意更剧烈的颤动。如墨的长发随意散开,像极了心脏的突然碎裂,苍白无力。几缕发丝,黏在早已被冷汗侵湿的脸颊,颈间。
许是身体的温度吓了轲依剑一跳,轲依剑忙将手探向写意额头,冰冷的温度,竟似没有活人的气息。轲依剑心下微急,无意瞥见因他的手而斜向一旁的刘海。轲依剑挑开他的刘海,眉梢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伤痕,平滑整齐。在这张柔和的脸上,犹显突出。真的是他?轲依剑暗自紧张,却又有一瞬不确定!将写意微微侧了身子,拉下了他衣襟。颈脖后方,是一个半大的落日形印记。
轲依剑忙将写意抱起来,直往将军府去。
十七年前,彼时的轲依剑尚二十出头,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睿智与隐忍,凡是隐而不发,却行事果断,干净利落。那时的他,已名震天下。行事颇有大将之风,领兵打仗更是才德兼备,经验颇丰。敌军只闻轲依剑之名,便已吓破了胆。
那时的他,刚册封为威远大将军,任命往西野驻守。正值西野与大宛情况日益紧张之际,双方拔剑张弩,静待其变。此行,轲依剑带着十岁的弟弟,与三千多名忠义之士,绕道大月边境,欲从后方直奔敌军后方。
前后夹击,一招瓮中捉鳖,本足以让大宛溃不成军。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大宛竟出言,用百万黄金买轲依剑人头,一句话,激起多少江湖中人敛财之心!这是个巨大的诱惑,甚少有人抵御得了。
月鸣山。若要直通西野,此山乃必经之地,然此山太过高险,若无超强的意志与体力绝过不了,更有可能丧生崖底之下。跟随轲依剑的三千将士不仅是忠义之士,更乃军中精英。轲依剑怀抱幼弟,与三千将士,怀着必胜之心,缓缓踏上月鸣山。
大宛杀手,绿林流寇,浪荡游侠。凡经不住黄金的诱惑,都积聚在这高险的月鸣山,只望能手刃了这人,日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这许多人中,亦有些因轲依剑之名而来。轲依剑弱冠之龄名震天下,如此几年,声名欲见大了,心中如何不嫉妒,亦想亲眼见见这传说中的轲依剑,掂量掂量他的实力。细算来,阻杀之人,比轲依剑所带之人三倍还多!
因是初秋,山间风势极大,伴着脚下殷实泥土的潮湿气息,淡淡的平静,仿佛与世隔绝。此处甚少人涉足,即便有大的动作,亦不会轻易为外人发现。杀手在风中撒了分量极轻的软筋散,若不运力,绝不会为人轻易发现。
直至丛林深处,月鸣山的制高点。恶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