轲依剑探望写意,碰巧写意刚刚睡下,骆弈枫尚在房里,正欲出来。轲依剑只进来瞧了一眼,眼眸微阖,梦中亦微微蹙眉,诉说这人一点一滴的无力与脆弱。想从这极难之境逃出去,却又摆月兑不得的悲哀与无奈,直撞击到人的心底去。临出门一瞬,轲依剑将骆弈枫亦拉了出去。
直到陶然居,轲依剑才松开手来,负手而立,骆弈枫也不客气,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直接在一旁的软席上坐下。轲依剑只是静静看着他,待他静下来后,方道:“写意如何会这样的?可是中了什么毒,亦或奇症?你与他相识,想必是知道的,还请骆阁主实言相告!”声音平缓却不容置疑。
骆弈枫只含了淡然笑意,轻轻换了个姿势,“猜想轲将军是要问我些什么的,详情如何,我确不知!当年,我与他亦不过匆匆一面,连话亦不曾说过,如今身处西野,亦是未常相见!”见轲依剑并不甚相信,骆弈枫又重复一遍,“我当真不知!”
闻言,轲依剑只是轻笑,缓缓道:“但凡你闲着,便常寻写意去,更曾一同上山寻药,莲花、明星、夕颜、瑶光,诸山遍寻。我只当寻着什么奇珍异草,谁知后来写意竟与我交易,换那龙鳞!今日细想,必有蹊跷!”于骆弈枫对面坐下,斟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至骆弈枫跟前,“写意与我有恩,曾救我与霜刃性命,没齿难忘,然我却伤他,颇觉亏欠。今日见他这般,无论如何,都要帮他!”
骆弈枫端了茶,浅唱一口,凉凉的,直入心底去,先前心头那一抹阴郁之气,亦渐渐消散。却见骆弈枫侧头想了会儿,方直视轲依剑眼眸,“那是四年前,卷帘阁刚刚建成,海日湖边,乘舟泛上,行观花之礼。那日围观的人许多,亦有些人划舟尾随。本是喜庆之事,亦无人关注那些行过之人。突然间,一只将靠岸的商船发生爆炸,火光四溅,船上的货物亦纷纷落入水里,附近还有许多渔船,亦受牵连。”带了淡淡的语气,似乎深陷进去。
说这停了下来,眉宇间亦带了迷茫神色,轲依剑瞧得仔细,只道:“之后如何?”
骆弈枫换了个姿势,又道:“很多人落入水中,哭喊声亦是不断。卷帘阁本是行医之师,自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指挥众人救人。那时我在南迦有些威望,他们自然愿意听我调遣,纷纷下水救人,不多会儿,便救起了大半!”说这顿了顿,微皱了眉头,又道:“那条商船,与其说是商船,不如说是货船,全是箱装的茶叶,散落湖中,看守货物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大爷,受余震波及,落入水中。当时我们的船离那货船并不很远,之后又靠近了些,自然瞧得清楚。”
轲依剑一直静默无声,只听骆弈枫继续说下去。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却见骆弈枫静默会儿,又道:“那老大爷挣扎了几下便沉入水去。当时我瞧得真切,连忙喊了人来救。”说这轻笑一声,“我虽然常年生活在水边,却着实不懂水。”抬头看了轲依剑一眼,“我很着急却帮不上忙,那些下水救人的人又找不到那位老大爷。之后不久,我看到在离老大爷沉下去的较远的地方,那位老大爷又浮起来,他身后,便是他,写意!”
“写意在他身后扶着他,也没动。那些救人的人见着那两人,便都游了过去。那时,湖水上飘荡的满是曼陀罗浓郁的香味,覆盖在同样浓郁的药味之上。我深明医理,自然知道这个味道意味着什么,便向写意那边望过去。药味是从写意身上传来的,他就像刚从药炉子里出来,整个人是一种病态的苍白,我看的出他很痛苦!”
“我吩咐将船靠过去,却望向还在水中的写意。写意那时亦看见了我,知晓我现在的意图。他只是静静看着。待到近了,那些在水中救人的人先到达他身边,在即将碰触到他的时候,他松开了一直扶着老大爷的手,忽然沉入水底。”
“这一变故着实将营救之人吓坏了,他们连忙自水中救下那位老大爷,而写意,竟是怎样也寻不到了……”
轲依剑静静听着,心头惊动,这究竟怎样的过往?骆弈枫长长舒了口气,神色渐渐舒缓。轲依剑静默须臾,忽又道:“你见到他时,他便已身中剧毒?他从未告诉你他为何如此的?”
骆弈枫轻轻摇头,忽的道:“你不知道自己问他,非要逼着来问我!”轻轻笑出声来,眸中却半分笑意也无,“不过你问他他未必肯说,前些日与他相处,倒看得出来,他极不愿见你的。若非为那龙鳞,他岂肯与你打交道!”
哦!轲依剑有一瞬诧异。如此说来,写意早知自己便是他幼时救过却被他所伤之人,却未言明!兴许当真记恨的!念此,轲依剑亦觉愧色。骆弈枫将轲依剑神情瞧得清楚,只道:“说来也巧,今日你救他一命,也算是还了当年他的救命之恩,他那好脾气,想必冰释前嫌了罢!他那样的身份……”止了言语,自顾垂了眼眸轻笑。
好脾气!这话倒提醒了轲依剑,六岁的写意,还未定性,脾气亦甚坏的,不晓得这几年如何过,脾气亦换了许多!轲依剑望向骆弈枫,忽的道:“你如何知晓他身份的?”
此刻骆弈枫正盯着茶盏愣愣出神,须臾便惊醒过来,直望向轲依剑眼眸,“那日虽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但还是有许多地方可以思虑,更因着曼陀罗,并不难猜!”
轲依剑还欲再问,却见有下人来报:白风夕与流云求见。
此时轲依剑再问不下去,骆弈枫亦失了谈话兴致,回了报信人一句,便起身往外间去。临出门的那会,却见他忽的回转身来,正要言语,忽闻骆弈枫道:“再几日我便要回南迦去!我离开卷帘阁,已是很久了,此次颜慕和陪我一同过去,是真的要走了!”
闻言,轲依剑再未言语,静默须臾,转身离去。
有一件事骆弈枫却是未言的!那日,商船爆炸,落入水中的,除了那些伤重程度不一的男女,便是木船碎屑以及满船的货物。那些箱装茶叶,有碎裂散落河中的,亦有整箱落入河中的。落入水中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挣扎,呼救。那日的爆炸没有那样厉害,若非靠近爆炸源,不至死亡。而写意,却像凭空从水底冒出来。茫茫水域,他不会是游过来,亦不在下水救人之列。那只有一个解释,他是在商船爆炸时落入水中的,即看不见他挣扎,那只有一个可能……
可骆弈枫却一直在怀疑另一件事:那日的意外,是偶然吗?端起案上轲依剑老早为他斟的茶,呷了一口。
轲依剑离了陶然居,便吩咐人带白风夕与流云往写意房间去,自己却往另一方向去。
正值盛夏,绿叶茂密繁衍,油油色泽鲜妍浮动,颇觉几分不真实。轲依剑绕过一道长长走廊,又踏上左右两边皆是密竹的石子路,待到尽头,一扇门朱红色大门出现眼前才停下来。轲依剑轻轻将它推开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随手关掉门之后。
这是一间书房,简单的说,是他弟弟霜刃的书房。霜刃自幼喜爱医术,为此,轲依剑还特意为他寻来四方医术,供其研习。自其离开后,便再未有人踏足,些许年,早已布满灰尘,而眼前情形,书房里分明一尘不染的。
颜律若见轲依剑进来,只含了淡淡笑意,手捧医书渐渐往轲依剑方向去,边道:“曼陀罗。释名风匣儿、山茄子。辛、温、有毒。主治脸上生疮,小儿慢惊,大肠月兑肛,作麻醉药。”自知晓他与霜刃关系,轲依剑便允许他往此处书房来,借阅医书。
“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广西曼佗罗花,遍生原野,大叶百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山刺,乃药人草也。盗贼采干而末之,以置饮食,使人醉闷,则挈箧而趋。”
“南宋窦材《扁鹊心书》亦载: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即昏不知痛,亦不伤人,山茄花、火麻花共为末,每服三钱,小儿只一钱,一服后即昏睡。”
言语阖了医书,递至轲依剑手中,“轲将军可是为此事而来!”轲依剑伸手接过,便寻了处坐下,细细翻阅。颜律若抱臂靠于书架边上,轻叹口气。“轲将军此行,怕是无用的。写意虽周身曼陀罗香味弥漫,所中之毒却并非曼陀罗,乃精心调制,医书中亦不会有记载。且毒已深种,若言解,谈何容易!”
轲依剑只抬头略略瞥了他一眼,便自专心看着医书,正是颜律若方才所述内容。却闻颜律若又道:“我与写意相处几日,略知其性情,有些事尚自不解。如写意这般心思通透,又如何为人所害,中了这般厉害的毒?谁又能害他?此毒竟连他亦无法得解!总不能自己下毒,害自己性命罢!”
轲依剑翻了一页,记载了与颜律若方才所述的不同内容。
曼陀罗是一年生有毒草本,夏秋开花,花冠漏斗状。又名风茄花、洋金花、山茄花。有白、紫、蓝、粉、绿、黑六色。曼陀罗全株有毒,以果实以及种子毒性最大,干叶的毒性则比鲜叶小,其叶、花、籽果、茎均可入药。
搁了医书,轲依剑方抬了头,直望向颜律若道:“写意病发那日,曾托人给我带封信,以军中瘟疫绊住端木隐之,无暇分身顾忌其他去。后来又闻骆弈枫言,你二人隐身敌军营时,携去的瘟疫之疫苗,便是写意给的?”
闻言,颜律若只轻轻应了一声,缓缓道:“大宛兵强,且不断有援兵至,若不尽快想出解救的法子,后果堪舆。那瘟疫疫苗,确颇是厉害的!我与骆阁主曾细研,亦只能抑制而未能根除,其经唾液传播,动怒则发作更甚。”颜律若微微叹息,“只是可怜了他们,即便回了大宛,亦会被屠杀罢!”
“他们杀的大月将士还少么?有何可怜可叹?诛杀敌军将军,亦算为我大月将士,为我为与霜刃出了口气,如此西野十数年,当得安稳罢!”轲依剑轻叹,忽的换了语气,“端木隐之医术亦甚是厉害,大宛军中瘟疫自不必说,大月军中瘟疫却是如何瞒过他的?我倒不解!”
“端木隐之,常听你们提及,我倒是从未见过的!”颜律若轻笑出声,“此事我倒是知道的!写意研制抑制剪刀树之毒方法,自少不得多做提炼,后又在月鸣山发现花烛这等毒物,无意便炼制出来了!这药只需潜伏身体,症状如瘟疫般,触即传染,然几日后症状便自消散。”
“写意写信告知我此事,便是担了城中百姓的担子,城中将士瘟疫亦由他一手导致。那几日他病着,事皆由流云处置,倒让端木隐之添了几分信任。那时城中奸细未除,写意研制出抑制毒性药物亦未张扬,知晓人不多,何况那日写意说研出解剪刀树的法子,本是当着端木隐之的面说的,故端木隐之尚未及时瞧出破绽!”
关了门,书房气流颇是凝重,隐现闷热之感。颜律若移步开了窗,一个凉风忽的涌进来,颇觉惬意,心头那末淡定之色亦渐渐沉了下去。
他曾见惯血雨腥风,斑驳战场,更曾亲历其间,指点厮杀,生死已看淡,命之重器,亦无足轻重了!
只是写意,既为医者,又乃大月国手,如何弹橹间取数万人性命,竟亦丝毫未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