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往日里并不愿把安氏和怀思想得太过狠辣,只是前些日子听了郑氏说起安氏为人的话,如今又是怀慕性命有关,哪里顾得这些,一路便往下想,心思极为犀利。董润话音才落,青罗便道,“未必。如今云侧妃失势,大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前些日子回来的战报,怀慕在此一战中建下的功勋又远远较大公子更盛,眼见着世子之位他是无法可想,或者就做出这样背水一战的事情也未可知。如你所说的,大哥在松城布下势力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除了他,还能有谁让昌平王的人一夜之间长驱直入神出鬼没?我猜想大哥和昌平王私底下有什么契约,叫昌平王替他不露声色地杀了怀慕绝了后患,他就能割土相让,盼着两下里自此相安无事呢。”青罗的神色冰冷,慢慢吐出一句话道,“半壁江山,也比一无所有叫他得意了。只是据往日说起昌平王时候的话,只怕大哥这一回,也是算得漏了.+du。他想要与虎谋皮,也要防着被虎连皮带骨生吞了才好。只是人心贪念一起,又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火中取栗,也要试一试才甘心。”
董润心里也隐约有这样的猜想,见青罗不过一刹那之间便想得如此通透,不由钦佩。那眼神中一掠而过的冷光,自己仿佛曾经在谁的眼睛里头也曾经见过。正觉钦佩,却见青罗的眼神转瞬间又软了下去,那种绝望悲伤几乎遮掩不住,口中如刀锋一般冷锐的声音也变成了几不可闻的低语,“或者此时,已经如了他的愿了。”董润见状,忙安慰道,“嫂子不要这样想,就算事情坏到了嫂子想的这样地步,我想世子也必然还活着。嫂嫂你想,若是世子真的深造不测,昌平王岂有不叫人知道的?消息一出,军心大乱,他自然能趁势横扫西疆。退一步说,世子若成了阶下囚,也是一样的道理,一来挫杀我军锐气,而来挟持着世子,就能与咱们谈判,也是极大的筹码。如今既然毫无动静,自然是世子并不在他真正掌握之中的缘故。何况,纵然昌平王当真拿住了世子,依我看来,也是不会真正害死世子的。若是世子死了,昌平王与我们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必要鱼死网破才罢,以他如今声势,未必就能有十全把握。而若是只挟持着,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既能胁迫王府,又能胁迫大公子,那才是完全之策。所以嫂嫂不要灰心,世子定然还在人世,只要世子活着,必能逢凶化吉的。”
青罗定了定神,见董润说的条理分明,心中知道有理,便也略略定下了神。只是如今也不能想的太过乐观,若是怀慕当真逃月兑了,怎么会不与这边联系?如今毫无声息,想来就如董润所言,乃是被挟持了的缘故。青罗自然是知道怀慕的傲气的,他若是做了阶下囚,只怕生不如死。何况青罗心里还有更深一曾的畏惧,以上官启对怀慕的防范,这枚筹码,究竟能值几何?青罗心里只有寄望于上官启对柳芳宜的怀念和他的父子之情能够胜过他对怀慕的顾忌。然而若是怀慕当真被上官启顺势当做了一枚弃子又该如何?
青罗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不敢想,一往下头想去,就像是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渊里头,又黑又冷,叫人周身都麻痹了不能动一动。自己早在听见那一句的时候便已经失了神,而到了这一刻,自己真正沉进了这无底的深渊里头,慢慢地也从这冰冷里头,自己生发出一种暖来,毕竟,她不愿意就这样溺死在里头,那么久必须寻一条生路出来。而在没有找到这条路之前,她只有屏住呼吸,不能叫自己沉下去。更何况她需要做的,甚至不仅仅是自己不能沉下去,只要有一分气力意思可能,她还要把怀慕也拉上来。
启怀堂中此时自然也是一阵的忙乱,上官启自昨夜听闻儿子失踪的消息之后,也是一夜未尝合眼。怀慕的才干他心里有数,何况有众人辅弼,这一回往西北抵御外敌,自然有胜无败,他本来并不担忧。没料到到了年下,都以为该松一口气的时候,横生如此变故,连他也有些手足无措。此时上官启心中也是十分的烦乱,虽然儿子这些年与自己之间诸多龃龉猜忌,如今生死未明,做父亲的又岂能当做无事?何况他心里头对此时还有一层疑影儿,更叫他心里难安了。他必须要拨云见日,把这里头的关窍尽数理清,然而理清之后,更不知是如何局面了,或者比之现下,更为难以面对也未可知。
上官启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有些老了。那些意气风发,乾坤在掌的日子,那些琴瑟在御,张敞画眉的日子,都已经像是前生的记忆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孤单,在这样的激流之中竟不知如何力挽狂澜。他觉得自己十分失败,妻妾子女,沙场政局,似乎都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众叛亲离,在这种时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相信谁,也不知能和谁说明白自己心里的困惑。上官启苦笑起来,如今自己这般,想来是过去背叛的报应,而他竟然这样害怕这早就该来的报应。他失去了自己毕生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而这个儿子不论如何,都是这一段时光唯一给他留下的。而到今日,连这最后的,他都留不住了么?
上官启正自出神,忽然听见后头女声温柔笑道,“王爷怎么独坐在这里?”回头一看,却是陈氏。这些日子忙着外头的事情,许久没有见这几个年轻侍妾,偶然有空闲,也只往彤华轩里头坐坐,晚间便都歇在启怀堂中。多日不见,陈氏巴巴儿找了来,虽然心里十分烦恼,也不能十分薄待了,便勉强笑了一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些日子可好?”陈氏见他关切自己,心里一喜。自己素来在这府里不算得宠,又因为往日安氏与自己亲厚些,这些日子也零零碎碎受了些委屈。这二日想着将要到年下,前方又是捷报频传,想必王爷此时心情不错,打探到上官启这会子一个人在启怀堂,便细细装扮了过来。
陈氏便温柔笑道,“多劳王爷关心,我很好。只是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王爷了,心里惦记着,又怕王爷身边总没有人服侍,一时之间有什么不便,就过来瞧瞧王爷。怎么王爷竟不想看见我么?”上官启本来出着神并未深想陈氏此行的目的,听了这话倒有些明白,抬头仔细打量了陈氏一番,果然见衣饰齐整,是费了些心思的。一身桃红衬牙黄色的衣裳,面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头发绾成了斜斜一个髻,攒着一枝红宝金钗,又簪着一朵嫣红芍药,衬得一张脸十分年轻娇俏。
陈氏本是方家的丫头,长郡主嫁过去之后便跟着服侍。有一回上官亭归宁,倒不料合了上官启的眼缘,便留了下来。陈氏论容貌自然是不俗的,只是在几个年轻姨娘里头,论艳丽华贵不如秦氏,论婉约妩媚也不及白氏,上官启素日的宠爱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因为是长郡主家里进来的,到底多照拂些。只是既然宠爱不盛,又没有家室子女倚仗,陈氏素日也就只有小心应对众人,不过偶然与白氏口角几句。尤其是安氏势盛,陈氏更是时常逢迎着,此一番安氏失势,纵然青罗柳妃等没有刻意薄待,那些下人自然不似往日对她了。此一番来见上官启,也是有几分忐忑的,见他一瞬不瞬瞧着自己,倒有些怯意,低了头不敢看,只默默绞着裙带不说话儿。
上官启见她如此,美则美矣,心里倒更是觉得有些腻烦。便蹙了眉道,“怎么无端端穿的这样艳丽?”陈氏倒不料他忽然责难,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嗫嚅道,“快到年下了,穿的喜庆些,心里觉得暖和些。四下里都是白茫茫的,看得久了也觉得有些无趣了呢。”上官启也知道这时节里众人都是这样颜色打扮,何况自己冷待陈氏多日,她过来见自己穿的这样也是常理,自己心里烦闷,也不好把气都往陈氏身上使,便勉强压抑了情绪,笑道,“说的有理。”陈氏见他这样说,心里也安稳下来,便把外头披着的衣裳换下,坐到上官启身边笑道,“王爷这里可比我屋里暖和的多了,我就坐着暖暖。王爷可有什么要紧公文要办?我也不会旁的,就与王爷磨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