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十余日,青罗每日只在鸾凤阁里读书刺绣,倒是清闲。太妃不在府中,柳氏身体弱只说要静养,竟也不用每日给什么人请安问好,不过各人过自己的日子罢了。怀慕这些日子倒也像是得了闲,白日也就在阁中读书,有时和青罗下一盘棋。晚间青罗在里间,怀慕只在外间睡着,为着隐秘,一概也不叫人进来上夜。只是侍书翠墨二人心知肚明,却也只有眼看着而已。翠墨年纪小些,过几日也就罢了,只觉得自家姑娘怎样,自己跟着就是了,也不必想这许多。只是侍书知晓青罗心里的苦,倒是时常私下感慨。
鸾凤阁本就独在湖心,与王府其他众人也不得相见,倒像是蓬莱仙岛了。这些日子王府里其他人也没来拜访,想是再过几日搬进去,相见的日子长久。这一日一早,倒是怀蕊遣人来特特道谢,说是青罗送的文房诸物极好,本想着要亲自来谢的,只是兄嫂新婚,自己不便来打扰,等嫂子回了府里居住再去拜访。
青罗问倚檀道,“三小姐平日里与谁走的近些?”倚檀正往案上的水缸里放新鲜摘下的荷花,听青罗问便达到,“三小姐是个有傲气的,想来是觉得各院子的主子都有些嫌弃她的出身,平时也不大走动。就算是前些年与大小姐、二小姐同住一个院子,也不甚来往。连王爷那样疼宠她,也不见三小姐多高兴的样子,甚至于还说——”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甚至还说,若不是王爷流连花丛,也不至于害的母亲丧命,自己也生出来在这地方受众人耻笑。只是王爷也奇了,非但不恼,各色好东西仍是一股脑儿地往她屋里送去。”青罗便道,“父母疼爱子女,自然是纵容些的。或者王爷对三小姐的生母倒是真心,觉得对她不住,也说不准。”倚檀悄声道,“也不尽然。众人虽没见过三小姐生母,老人们却都说三小姐这二年眉眼间愈来愈像先王妃呢。或者当初王爷与那个青楼女子一段露水情缘,也是因为她有些像先王妃的缘故。那一年王妃家中出了事,王妃伤心病倒了,王爷心里忧心一时糊涂或者也是有的。”青罗心里倒是了然了,十二年前,正是王爷对柳家下杀手之时,想是与王妃恩爱久了,或者也有一二分的真心吧。杀了她的父母族人,心中有愧疚,一时有了这样的事也说的过去。如今他对柳妃忍让,一方面是顾忌声名,或者也有所不忍。这个女儿既然长得像先王妃,或者也触动了他心里一点旧日温柔吧。只是青罗心中忍不住冷笑,这样的旧情又有什么用?不该做的照旧做了,不该背弃的照旧背弃了,不该伤了心的,也到底碎裂一地。到了如此玉碎之时,这样的片瓦之全,又是做给谁看?不过是对不起自己的一点良心,做给自己看,叫自己夜里少做一点噩梦罢了。
倚檀见青罗脸色不好,小心问道,“奴婢说错什么话惹世子妃不高兴了吗?”。青罗忙笑道,“没有,不过是我心里烦乱罢了。你也不必自称奴婢,我待侍书翠墨一贯是当姐妹的,你瞧她们也叫我惯得没什么规矩。我先时也听说了家里规矩,往后只称我二女乃女乃就是了。在外头也就罢了,在我屋子里实在没这么多规矩,倒叫人怪不自在的。你把我这话和下头的人都说一说。”倚檀应了是,又道,“二爷这会子不在岛上,二女乃女乃若是闲着无趣,不如去园子里头逛逛去。”青罗想了想,这些日子总在这岛上也的确闷着,便应了好。
倚檀是府里的旧人,熟悉道路,自然是要跟着的。又想着翠墨还没在园子里头逛过,她年纪小,想来是想凑这个热闹的,便也带了她去,只叫侍书和砚香在岛上照应诸事。侍书还笑道,“姑娘真真是偏心,逛园子这等好事情也不带上我,只叫翠墨跟着去。”青罗戳了她一下子,笑说,“你偏要做出这个轻狂样子来惹我发笑。翠墨不如你细致,这里诸事还要你打理着,我晚间回来才齐备周全呢。”说的翠墨砚香也不依了,都道,“这摆明了是嫌我们手脚蠢笨呢。”青罗转头对倚檀说,“你看我说的不错吧,都是些没规矩的。”倚檀也只笑着不说话,便扶着青罗往船上去了。
宜园在王府西侧,紧邻着东湖。与家中大观园处于闹市之间人工构筑成山水亭台不同,宜园本就是因结了自然山水形胜,各处楼台轩馆俱是依山就势借水成形,轻巧点缀其中,真真是天然图画了。只是这园子极大,一时间也是逛不完,倚檀也只是引着青罗往就近几处逛去。宜园本不是为着什么大事而修建,只是寻常家中的花园,也并没有什么奢靡风气,一切以清雅精致为宜。园子自王府建成之时便动工兴建,历任主人又增添些许,虽然时间不同,只是那建筑景物皆是融于自然,倒也看不出分别,俱是一脉相承的了。只是有些楼阁历时甚久,又长年无人居住使用以至于有些破损荒凉,也是有的。
自浮光岛依旧乘了船往汀兰渚去,这景物倒是看得熟悉。渡口也只在一块青草间的卵石上书了“芳草渡”三个字。渡口系了几只小舟,不远处还有几只青竹筏子。汀兰渚一带水边岸上并未如寻常一般种植荷花桃柳一类,只悠悠然遍布各色湿生花草,也不许特特栽培,皆是乡间皆可见的,郁郁青青夹缀着各色缤纷烂漫,连那香气也是丰富多样的。渡头往上走十余步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想来也有百年的树龄,本就位置颇高,从下头渡头看过去,犹如神祇傲视人间一般。
青罗前几次经过此间,皆是心情忐忑之时,竟没有心思去瞧这景致,连这样显眼的一株大树,也到今日才发觉了的。树下散落着十余块大石,经岁月摩挲得光洁。树的虬根自花草间凸起来,绵延开数丈,有的又攀附缠绕上树下的岩石。抬头一望是遮天蔽日的枝叶,初夏的绿荫密密落了一地清凉。青罗忽然生了趣味,走过去摩挲那粗糙苍老的树皮,感叹道,“还是树木经得住长久,你瞧这一棵树在此间也不知多少年月了,一切人事都已经如过眼云烟,只有他还在呢。”倚檀笑答道,“这棵树可真是有年头了,百年前第一位王爷在此开衙建府时就在了,也不知是何年何人在此种植,还是本就是天地所生。当时也没有这燕婉桥,连园子也未成形,只有这个渡头。听老人们传说,老王爷最喜在此邀集诸位大人,在此树下大石上就座,烹茶煮酒论天下大事。二女乃女乃你细瞧,那石上可不是镌着这么一行字么?”
青罗去看,果然最大一块石上七个字“烹茶煮酒论天下”跃然其上。青罗一瞧这字便知是先王手迹,那苍劲威严的气象,不是寻常楼阁间点缀的花前月下字句能比的。只是刀刻斧凿并未着墨,又经岁月沧桑,到底磨蚀了许多,只是细细看去真真有味。青罗往石边一立,转身去看那东湖渺渺波光,头顶是苍翠如盖,脚边十余步便是水边的芝兰芦荻,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开阔水面,真有襟怀天地之感。只是不远处的燕婉桥虽是曲折精美,到底是有些不相宜。想来着第一任的先王倒真是襟怀开阔,不必任何人工造作,只在这水边一立,那股傲然的王者之气自然而生,眼前湖山锦绣自然就为我所有。想来在此间烹茶煮酒,虽然幕天席地十分简陋,诸位臣子也都心服口服吧?难怪他能成如此之功业,这是后人再如何汲汲营营也比不了半分的。就好比这燕婉桥,虽说也被人间称颂,不过是这山水间的一道伤痕。青罗便叹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果然所言不虚。”
树后头忽然转出一个人来,“世子妃真不是寻常闺阁中女子呢,在此间感慨不绝的女子,就余所见,世子妃是第一人也。”
青罗听到是男子声音,倒是一惊,忙退后数步再抬头去看。此间是王府私园,却不知这男子是谁,竟然能如入无人之境。只见那男子衣饰倒也利落简单,只是那束发的金冠可知不是寻常之人。五官硬挺,眉眼间尽是飞扬神色,神色带着一丝傲气却也并无什么嘲弄轻蔑,倒有着几分真心欣赏的意思。青罗正自疑惑,倚檀忙走过来低声道,“这是董润大人。”那男子也躬身一礼道,“给世子妃请安。世子妃自然不识得微臣,只是家兄自玉峡关一路迎世子妃至此,世子妃自然记得。”
青罗想起落阳峡宴上那个坐下下首的迎亲使,心下倒是好笑。那位董余大人最是稳重矜持的一个人,举止自若眉目平和,这董润与他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今日看来倒是不甚相同了。只是这心里想着面上自然也不能露出来,便也端庄一礼道,“董大人见笑,是妾身失仪了。在此一时感慨先人风采,胡乱发些议论,未瞧见大人,请董大人不要见怪才好。”董润正色道,“世子妃这话就错了,此间正是英雄豪杰仰慕感慨的地方,董润虽不才,也是常常来此缅怀一二的,世子妃所言正合我心意,如逢知音,不胜欢喜。这真名士自风流一句引来评述,真是入木三分。”青罗见他举止虽然不拘礼法,倒也真诚率性,心中倒是颇有些好感,西疆男女之妨本就不甚在意,董氏又是怀慕的心月复知交,想来素日也十分亲密,青罗也就把心里的惊讶止住,只笑言,“知音我是不敢当的,不过是拾人牙慧,一介女子哪里懂得什么呢。董大人如此潇洒不拘,自然也是真名士了。”
董润道,“世子妃不必客气。早闻家兄说世子妃风华,可惜身在外地办差,不得一见。今日来找世子禀报事物,本也就想着能否有幸见世子妃一面,没料到还未找见世子,倒在此间有此奇遇。若世子妃不弃,可否容董润唤一声嫂嫂。也不比对我如此客气,和世子一般只唤我名字就是了。”
青罗心道,这董润大人倒是十分随意,只不知如此是不是太没个礼数了。却闻倚檀笑言,“二女乃女乃,董大人与咱们二爷亲密如兄弟,这般唤您也是他的亲近好意呢。”董润也笑道,“是了。我与世子自幼一处长大,少年时一直以字相称,如今大了也改不了,家兄为这个说了我多少次,如今也不过在外面喊一声世子,私下里仍旧照旧称呼呢。如今见着世子妃一见如故,却总觉得如此称呼太过生疏了。”青罗见如此说,也就含笑唤了一声仲平。董润倒是欢喜,忙躬身又是一礼道,“谢嫂嫂。嫂嫂连我等名字都知晓,可见是和世子亲密,对我等都很是了解呢。”倒说得青罗面上一红。董润又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去寻世子,不知嫂嫂是否能指点一二?”青罗便道,“他此时在永慕堂呢,却不在园子里。”董润忙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遇上嫂嫂,我还要往岛上去寻呢。如此多谢嫂嫂,就此别过。”说着就行礼转身往园子外头去了。
见他走远,青罗便问倚檀,“董大人时常进出园子吗?”。倚檀便笑道,“二女乃女乃有所不知。咱们这边与京城自然不同,规矩礼数本就粗疏些。董家与咱们王府又最是亲密,别说是这一辈了,说是自上两辈起便是如此了,进出王府园子都是不必通报的,也无需避讳女眷,咱们王府待他们家如兄弟一般呢。还有从前的柳家、如今的方家也是如此。只是一般外姓男子进府,总是还多留着几分小心,见着寻常女眷也自然退避一旁。这董二公子却是有趣,八岁上便跟着咱们二爷外出游历,与世子也是亲如手足,性子洒月兑,规矩礼数一概不论的。只是人品也贵重,王爷也从来不说什么,由得他去就是了。”
青罗也就点头,不再说什么。倚檀手往前一指,道,“二女乃女乃你瞧,翠墨爱玩,都跑到那前头去了,我们还是过去,免得她找不见路,可有一会子绕呢。”于是二人便去寻翠墨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