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宜园里正是人少的时候,怀慕却也正和青罗说这管家之事。青罗在家中虽也管过家,却也不知这里头厉害关窍。只问,“这管家不过是一府里的事情,竟这样重要,非要从云姨那里争回来不可?”
怀慕郑重道,“你有所不知。我上官家祖传规矩,男人管着兵权外事,女人管着府里的事物。早前不过是管着内库与府上仆妇丫头们,只是自祖母开始,其实一应财权已尽皆交由内府管理。外库里的银子不过是明面上的,内库里头错综复杂,才是我上官家的真正家底。可以说,三州流入我上官家的一切银钱,大半都经由内库。其中只怕还有些事情,我们还不知道。祖母那时可以说是掌着祖父半壁河山,到我母亲入府,也算是掌了管家的权,只是母亲当时一心都在父王身上,于其中厉害也不甚了然,所说管了十年的家,竟什么也没落下。如今云姨管家已经有十二年,她是个心思极深的,只怕其中利益,都落在他们手中了。”
青罗想起在永靖堂山安氏那一抹奇特神色,不免心中一跳,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只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这管家的事情已经是云姨做主,我却要怎么做呢?”
怀慕想一想,道,“这件事情一贯是家中长辈做主。祖母开了这先河,这件事情自然还是要由她点头的,父王一人说了都是不算的。当时母亲入府时,祖父去世不久,祖母心里灰心也就交给母亲打理了。十年后母亲被父王软禁起来,父亲只和祖母说王妃病重,这内府事物当如何。祖母当时也正病着,大半时间倒是在重华寺里头静养,自然理会不得这些,父亲又道府中姬妾皆不成样子,只有安氏随侍多年懂些事情,又是大公子的生母,祖母也就点了头,让她顺顺遂遂的掌了权势。后来母妃和婉姨进了门,父亲也只说安氏随侍年久理家也妥当,竟然没叫她两个管家,这权势便都在她手上了。”
青罗听得这些话,心里惊鸿一瞥掠过一个猜疑,然而只是猜疑,不过一瞬间也便罢了。只问道,“依你这话,如今我们要取回这管家的权柄,只能去找太妃。只是听闻太妃身子不好,如今长居重华山,连你我大婚这样事情都没挪动半步,却怎么叫她开这个口呢?”
怀慕道,“这才是难事。虽然这话是太妃一言而决,她却也多年不理会,只听父王之言,差不多便算了。如今你初进门,年纪又轻,云姨虽说是侧室,一来有大哥如今身份也不算太低,二来到底是长辈,管家日子这样久也没什么错失,太妃自然不会为你我轻易开这个口的。何况父王哪里能这样容易叫我们如了意。我今日与你说这话也是叫你心里醒个神,至于怎样去做,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只好慢慢谋算。”青罗点头应了。
二人说着话儿,转眼已走到汀兰渚,眼见着燕婉桥便在前头。怀慕笑道,“说是带你逛园子,一路都走到这里来了。”青罗道,“今日这么些事情,我也乏了,改日再逛吧,以后有的是功夫。”怀慕含笑点头,便欲招呼汀兰渚摆渡的船娘。只是此时正是午间,如今宜园里头人又少,摆渡的仆妇去吃饭去,一时竟没有人在。本来从燕婉桥上过去,本也没什么。只是以二人的心意,其实都是不愿走这桥上过的。如今虽说是一体共存,到底这婚姻难堪,彼此都是尴尬。这曲折长桥本没什么,只是承载了那样美丽残忍的谎言,复又成了他们婚姻起点上的镣铐。昨日婚礼上一步一步走过,彼此心中都不知是如何煎熬。此时虽然解开些心结,然而每到此处,仍免不了伤心。对怀慕而言自然念及生母一生苦楚,对青罗而言,却是又将自己的一生葬送。
二人尴尬对了一时,怀慕忽道,“也不是难事,这船不是好端端系在这里么,我载了你去便是了。”青罗面色也和缓了,笑言,“早闻世子一人一剑一扁舟,在落日秋江之上舞剑长歌的绝世风采,这风采我不得见,如今却有幸见世子您做船夫艄公的样子呢。也不知当日落阳峡,有几人瞧见了您这样风采呢?”怀慕失笑,“你且贫嘴,瞧我一时将你掀下船去,等你成只落汤鸡,瞧你还笑不笑了。”说着率先上了船,青罗也便跟上。
青罗上了船,便往水中去折那一支开的娉婷的紫荻花,忽然瞧见水波荡漾中,自己一双眼睛竟然盈盈的皆是笑意,心里忽然一惊。自己与怀慕真正相识也不到一日功夫,竟然能对着他真心说笑。而怀慕对自己,倒也像是无甚避忌的亲密样子。人前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只有自己二人,这样情形却叫自己惊诧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彼此都是害怕被人利用欺骗的人,如今直接以彼此彼此利益结了盟约,倒是免去了许多尴尬猜忌。仿佛是自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了,不必在惊惶防备。如今想来,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虽没有甜蜜喜悦,却又有别样的感受,倒像是在家中一样,能够放松一二,露了几分真情性来。西疆,比起京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在这茫茫天地中,自己身边除了侍书翠墨,也只有他能够信任扶持了。或者对怀慕而言,自己也是如此,就算是为了利益,好歹也能叫人安心。这世间利益往来,其实远远比情意纠缠,要简单可信的多了。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与未来夫君相处的模样,从待字闺中到和亲远嫁。或者是琴瑟相谐,或者是终成怨偶,或者是冷淡一世。却没想到如此情形下,他们二人倒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捆绑在一起互相扶持,无爱无恨,倒像是知交了。
想来怀慕的确是常在外头走动,这两桨分波,倒是十分稳当。此时是夏日午后,天气十分的炎热,只是从芦苇丛中的水道划过去,满目都是翠盈盈的纤细枝叶,偶然停着及至蜻蜓,倒也并不觉得。青罗倚在船尾,那日光从一人多高的芦苇后头落进来,被分隔成了细细碎碎的一点一点,随着风动在衣襟上变化不定。从昨日到今日,心是真的累了。她洞悉了太多的秘密,看见了太多的试探,她原本自恃聪慧,却第一次看见了大家世族繁华鼎盛之下的暗流涌动。她作业一夜未睡,这半日疲于应付,想到未来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此时此地这时光却像是无比安逸,叫她难免生出了几分困倦来。
青罗醒来时,竟然已是在鸾凤阁的榻上,四周点起了红烛,竟然已经是夜间了。青罗忙坐起来,连声的唤侍书。侍书翠墨正在外间和倚檀砚香说着话,此时听见叫唤,四人人忙一起进来,笑道,“姑娘醒了?”青罗揉了揉额头,问,“我怎么就在此间了?”倚檀笑道,“姑娘你竟不知道?您在船上便睡着了,世子抱了您回来的,吩咐别叫醒你,叫你好睡呢。”
倚檀又给青罗递过一个荷包道,“世子还吩咐,这半月住在岛上,请世子妃什么也不必想,好好住着就是。若想去哪里逛逛,吩咐了奴才们就好。”荷包用线缝得严实,青罗用剪子拆开一瞧,里头夹着一张小小纸条,上头只写着“檀砚皆可信。前辈恩怨与你我之约,勿说与人知,你我心照即可。”几行小字。
昨夜所说先王妃一事,如今知情的除了王爷、王妃、童嬷嬷、怀慕,就只有自己和董氏、方氏。当日谋害柳氏与看守先王妃的知情之人,除了方家,据说都已经不知所踪了。连柳妃陪嫁带进来的丫头,也被上官启寻了由头打发了出去嫁人,如今柳氏身边皆是安氏管家之后指过去的,连一个可靠的人儿都没有。柳氏每每讥嘲于上官启,也都只是暗讽,不知情的人听来,还道是她与先王妃姐妹情深,却叫上官启无从发泄。纵怀慕招募人才争夺权位,也只说是嫡庶之争,点到即止,与父亲恩怨却是不便宣之于外人的。即使是父亲不仁于先,谋算尊长,总是有碍声名,何况母族一事早已石沉大海。若说是嫡庶之争,倒是名正言顺,众人皆以为先王妃与王爷只有这一子,母族又皆战死沙场于国有功,如今侧室倚仗王妃早逝意图不轨,心里自然偏着他些。所幸上官启不便明着出手,多半是借由怀思之手。暗地里与上官启之间的争斗,也只有交给唯一能信任的董氏兄弟多加留心了。而自己二人之间的契约,也的确是不便宣之于外人。只是侍书翠墨二人是自己不能、不愿瞒的,这世间惟有他们和自己是一体同心,没有任何利用,相伴到老。
倚檀二人见青罗读了字条,却是沉吟不语,又问道,“世子妃可还有什么嘱咐没有?”青罗笑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都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侍书翠墨去给我打水来。”
一时梳洗毕了,青罗便将昨夜之事慢慢和她二人说了,却也不说上一辈的恩怨,只说自己与世子的约定,以王位换取自己的自由之身。又道,“这话本只该有我和世子知道,只是你们两个是自幼跟着我的,我不信你们却能信谁呢?这话千万记得烂在肚子里,心里有个数就是了,也别叫世子发觉你们知晓这件事。”侍书是知道青罗的心的,想着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也只是点点头。翠墨却不知青罗和苏衡的旧事,懵懂问道,“但凡女子嫁了人,都是一辈子的事情了,我瞧世子对姑娘也是极好的,怎么姑娘你还要走么?若是能和世子夫妻恩爱,岂不是好?”
青罗只苦笑道,“傻丫头,这夫妻恩爱,不是人人能求的。以后我带着你自由自在的,给你寻一个小女婿就是了,难道不好么?”翠墨嗔道,“人家也是心疼姑娘你,你却拿我来取笑,真是白费了我的心思。”
又说了一会子话,青罗便叫她们下去歇着了,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那烛火结着灯花,倒是安闲自在。既然怀慕说这些天叫自己歇着,自己就歇着就是了。来日的争斗还长,也不急着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