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忽然蹙眉道,“你曾经说过,要想长久太平,只有以战止战,你与我哥哥我父王之间,难道终究是要有一战的么?”怀慕脸色也沉重了下来,“我也不想是和他们,只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廷倚仗南安王府,其他几个王爷或者年老,或者文气,或者只顾玩弄权术,实在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征战沙场的。我先时跟你也说过,我们只有战胜,才有存活的空间,不然朝廷会年年用兵,直到彻底地撤藩为止。我晓得你在中间十分为难,究竟另一边是你的父兄家国,只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青罗点点头,自己虽然不是真的苏家的女儿,然而究竟是背靠着江水那一头的那一片国土。若真是开战,自己究竟是两难的。其实她也知道怀慕的为难,虽说如果朝廷真的撤藩,才真算是长治久安,分疆裂土终究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然而这种话她却不能对怀慕说。他虽然心里希望和平止战,却不能真正等闲置之,不管家族之间的恩怨,他姓上官,他是上官氏的儿子西疆的世子,他不可能将自己认为世代相传的疆土拱手相让,何况这一让,就是国破身死。所谓忧国忧民的情操,有时候也只能是事情之外的人说说而已,或者只有圣人能做的到。凡人能做的,往往只有保全自己,保全家人而已。就像她曾经的选择,除了妾身安社稷的豪情,其实也是因为自己无从选择。
而怀慕所说的一战求和,其实也只是在较长的一段时期里头稳定下来,至于以后,双方不论那一方势力变更,都会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于一方全然取代了另一方,天下易主。只是天下事情,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青罗看的清楚。她早就知道,自己既然嫁了出来,就已经是不能两全的了,就像封氏所说,她若是忠君,就是背叛现在的姓氏,而忠于这一边,又是背叛家国父兄,她无从两全。若说她曾经还有犹豫,现在也已经不得不选择。她的家国父兄抛弃了她,成为她回不去的曾经,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她的夫君,她的现在和将来,她已经被命运判定了选择。然而这样的选择,似乎无论怎样都是错。
这就是女子的悲哀吧?自古以来像她这样的女子这么多,王嫱西施,千古传诵,可她不知道她们的人生究竟是怎样,她们心里是如何想的。她的一生不过这么短暂,若说能顾全自己,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可能地维护更多的人的安定人生,也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全部了,未来的事情,她实在无能为力,至于未来史书评说功过,她是昭君还是祸水,她不会去想,也无法去想了。似乎在诗书故事里头,如此的女子,只有在有生之年未起刀兵才算是功臣吧?譬如昭君。若是她帮着这一边对自己的父母邦国开战,后人会如何说她?只怕祸水妖孽之说是少不得的了。其实就算是她忠于曾经的君王家族又如何?连西子也是如此,就算后来亡得的是吴国,也被说一句倾国祸水,而竺萝村里的浣纱女,不过思念的是那一个心上人而已。这就是女子的悲哀了,当初并非甘愿,含着多少泪、载着多少期盼,以一己之身承担一国的沉重无奈,然而最后,又要背负一切的罪孽。似乎父母君王的养育是恩情,哪怕他们最后叫你一个去面对风刀霜剑生死不顾,夫君情爱也是恩情,哪怕里头有着猜忌和旁人不知的苦痛。男人无论怎样都是有进有退的,亡国是悲凉抛弃是大义,情浅是睿智情深是痴心。而女子,就只有承担罪孽,背叛是忘父母恩,忠诚是背夫妻义,情深一往是以色迷惑,终年郁郁是寡淡无情。所以花蕊夫人说的好,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而青罗自问不是圣人,她只是想这一生,活的好活得长久而已。
怀慕见青罗神色略有些凄凉,忙笑道,“你不要想这么多,这些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咱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另说呢,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是以后行事,必然顾及你几分。”青罗点点头,这也已经是怀慕能承诺的全部了。其实时移世易,他有他的抱负和志向,也会有无奈和权衡,她到时候会怎样影响他的步伐,其实是很难说的。怀慕是冷静理智的,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跟她说这样的话。她还能求什么呢?她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他的心里能放下一个自己,已经是她的意外了。
怀慕笑道,“快些吧,去苍华山还要走好一会呢,你既然不会骑马,我就先带着你,就我们两个人骑马比马车要轻便些,回头得了空我再教你。以你的性子,自然是会喜欢的。”青罗笑笑,便去换了一身衣裳,一身纁色印着淡淡的玉色花草纹,衣袖裙摆皆是轻巧。怀慕见她衣裳颜色倒笑了,“古人玄衣纁裳是最尊贵的颜色,黑中扬赤,赤中含黄,正是皇天后土的颜色,礼中为帝王扶植,后来百姓婚嫁也穿的,只是现在多穿红衣了。你这一身和我倒是衬的很。”青罗这才想起来怀慕素来喜爱玄色衣裳,自己这一身倒是无心之巧了,也不躲闪,笑道,“怎么,只许你喜欢天的深沉颜色,我就不许喜欢黄土的滋养万物了?”怀慕笑道,“自然不会不许的。别说笑了,快走吧。”说着就带着青罗从角门大大方方出去了,见倚檀还没回来,就嘱咐侍书道,“若是有人问起来,也不必瞒着,就说我带着二女乃女乃出去逛一逛,若是晚膳时间也没有回来,你们就先用膳吧,不必等我们。倚檀若是回来了,叫她去董府上说一声,外头若是有什么事情,先叫他们应付着,一应来永慕堂的人也都引到他们府上去,或者就叫他们到卷绿斋来。”侍书、翠墨、砚香皆是抿嘴一笑,送了怀慕和青罗出去,就自去做事情去了。
这一次再出城,跟前一次自然不是一样的感觉了。秋光明丽,沿路木樨含香,菊华耀眼,更有落木纷纷,如流霞澄金。青罗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容易扶了上去,也是颤颤巍巍地不敢轻易动一动。怀慕倒也心细,并不策马狂奔,就随着那马晃晃悠悠地往前,青罗在上头待得久了习惯了那样摇晃的韵律,就觉得新奇起来,似乎在这样不一样的高度看过去,觉得有些不同的感受,就像是俯瞰着芸芸众生,别有一种味道。难怪古诗里头的游侠儿,皆是骑白马倚长剑、攀名花折杨柳的,真是一种自在的感觉。正午时分,阳光最是明净耀眼,石子漫成的路两侧种着木芙蓉花,浅白轻粉,如锦绣云霞一般开了一路,投下绰约摇曳的影子。为着青罗,怀慕这一次特特沿着芙蓉河往人烟阜盛的地方走,街市繁华车水马龙,其繁华处几乎不下京师。怀慕明眼瞧见青罗眼中的向往质疑,笑道,“你别急,城中初一十五是大集市的日子,逢年节如中秋、上元等再加一日,端午、重阳等也加一日,今日正好去看夜市,晚间更是热闹有趣。咱们先去苍华山,晚上回来我领你好好瞧一瞧。”
去西边的苍华山需走西华门,整座蓉城坐落于垂星野上,西边的这一片十分平旷,只在尽头苍华山下有玉川流过,其余都是平野,又名归鸿原。蓉城居民以鱼米为生,除了城中从商之人,城南水云泽、城北浣花原、城东竹溪原中所居百姓或捕鱼虾,或种地耕田、莳花弄果、喂养禽畜,而城西的归鸿原则是平旷草原,只有少数人放牧为生,而多数的人都在苍华山下玉川中采玉,故而归鸿原上人烟最为稀少。此时秋晴,草野苍黄中夹杂着几点青绿,点缀着几点或金黄或纯红或苍翠的颜色,乃是原野上生长的几处秋树,依着几个小小村落。而越过原野远望过去,远处的苍华山一览无余,如天际横亘的虹,山形起伏色彩绚烂,是秋里最纯正而丰富的色彩。青罗看的都呆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世界,就像打翻了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一般,泼天的溅落下来,把整个世界都融在了无边的秋色里头。身边似乎弥漫着一种气味,是成熟的香味,不知是草木还是果香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