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二 花谢总赖东君主 莫道皆是前缘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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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了沉重的发饰,解语花端坐在铜镜前,慢悠悠地握着一把牛角小梳打理着长发,忽见眉粉有些淡了,忙取出一小铁盒来,用眉笔轻轻沾了一些碳粉,补画了一条细细的弯眉。

“哎哟!我的姑女乃女乃啊!您怎么还坐在这儿!外面都快闹翻天了!赶紧的呐您!”这时班主一掀帘子,走进来时看见解语花还在梳妆,不由得一跺脚,一脸急切。

“急个儿什么劲,今个儿是我嫁人前的最后一次登台,他们爱候着就候着,不爱候着就滚,这大门向东开着,谁也没拦着谁。”解语花不理,眼皮都没抬,仍然慢条斯理地补着妆,“要我这番模样上台,还不如现在给我条绳子,在梁上随便挂一挂的了。”

“知道的人都说您这是力求完美,不愿带着半分瑕疵上台,可外头多是一些不知道的,头一回来听您的戏,就冲着您这最后一次告别演出。只怕到时候传出去要说您这个搭架子,攀上了吴解两家……”那班主自觉失言,立马闭嘴,小心地打量着解语花的神色,怕这位名伶一怒拂袖而去,那外面那些戏迷们恐怕要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解语花似乎并未在意,戴上了新的发饰,淡淡地说道,“他们爱说就说去罢了,我还能堵上他们的嘴不成。自从传出解小九爷收了我作干妹妹,那些污言秽语的我听的还少了吗?现如今,我要嫁到临安吴家,怕是不知道多少人又在背后说过多少闲言碎语,我要是天天操心,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您说的是,”那班主一低头,见解语花起身连忙跑过去拉了一把椅子,“您是大人有大量,不同那些红了眼的俗人一般见识,您这是准备唱什么曲目?《西厢记》还是《牡丹亭》?”

解语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邪邪地一笑,说道,“今个儿我心情好,唱个儿《白扇记》。”

“哎呀!我的姑女乃女乃,您可别闹了,这地方可不能唱花鼓戏啊!”那班主闻言,脸色一变,满脸愁容地说道。

这戏台可是北平城里著名的大戏台子,多少梨园名伶在上面登过场唱过戏,多少达官贵人坐在下面捧过场听过戏。这里唱的多是昆曲京戏,还从来没有花鼓戏这种小打小闹的上过台面。

“有什么不能唱,今个儿我偏要唱,好好戳戳那些庸俗鄙陋之人的假面具,以为听着阳春白雪自个儿也变得高雅起来了,”解语花秀眉一扫,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他们才不配听我唱戏,我这是唱给自个儿听。”说完,解语花一挑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那班主在屋里唉声叹气。

解语花完全没有搭理下面那些吹着口哨和着倒彩的观众,自顾自地唱完了戏后径直回了后台,留身后一群要求退票的观众在那里直嚷嚷,可怜那班主满头大汗地在前面做着解释,半分月兑不得身,他好话说尽,给了下一场来看戏的些许优惠还是照样被纠缠了许久。等班主好不容易抽了身回到后台,已经离散场过了近半个时辰,他四下瞧不见解语花的踪影,后台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心下万分懊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式洋装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进来,一头短发,内里也是一件西式的粉色衬衫,看着便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新式做派,只是他看上去有些不拘小节——衬衣领口并未系上。那年轻人神情自若,微微笑着,一双手轻轻插在西裤袋子里,目光明亮。

那班主一愣,慌忙作了一个揖,满脸堆笑地说道,“这是什么风把解小九爷给吹来了?这地方怎能劳小九爷大驾,还不如去寻个雅静的地方喝喝茶才好。”

“不打紧,我只是来接解语花,”解雨臣微微笑了笑,“在外堂就听见了,那丫头怕是又惹了什么祸,叫班主你好生操心,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九爷这话说的当真折杀我了。”班主鞠了一躬,把方才那些恼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我先走了。解语花我已叫人接了去了。”

“小九爷是做大事的人,不敢多留您,还望爷能多多照拂我们的生计。”

“好说好说。”解雨臣哈哈一笑,使了个眼色,转身从后门离去,后面跟着的小厮从衣袋里模出一袋子银元塞进了班主的手里,说是解小九爷赏的,多谢这些个儿日子对解语花的关照。班主心领神会,喏喏地接下了。

“少爷。”忽然一个小厮小跑着过来,在解雨臣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他一惊,却迅速镇定下来,连忙拉开那辆从国外进口装着双层防弹玻璃的黑色装甲轿车,令司机以最快地速度往解家大宅驶去。

解雨臣走到自家大宅的铁门前,稳了稳心神,放缓脚步,深吸一口气,脸上挂着一抹笑,笃定地走了进去。

一进内堂,只见一位穿着蓝灰色军装的男人端坐在那里。蓝灰色的军装,解雨臣明白,这时东北军的军服。那人的坐姿非常好,腰杆笔挺,军装整洁领口一丝不苟,看得出是一位极严谨的人。他坐在那里也不动,身后站着一个副官,也是站姿笔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解雨臣笑了笑,“这是什么风把东北军的张司令给吹来了?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也不好生伺候着!快!把小三爷送来的雪水云绿换上来。”

“不必了。”那人声音冷清,虽然音量不高,但却不怒而威,语气中透着不容辩驳的气势,“我不喝茶。”

他站起身,径直走到了解雨臣的面前,一双鹰目逼视着他,也饶是解雨臣,若换做他人恐怕早已两股战栗不能自已了。

“我来,只想问问,解当家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旁的副官刷的亮出一张画像来,摆到了解雨臣的面前,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干净利落。

解雨臣瞄了一眼画像,轻描淡写地说道,“从来没见过。”

那人眯起了眼,加重了语气,“当真没见过?”

解雨臣呵呵笑了起来,“张大佛爷,你也知道,我解家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这世道上也就只能靠你们帮衬着才能养活下面这一大帮子人,我怎么敢跟行刺汪大帅的人打交道?你借我几个胆,我都不敢,您高看我了。”

张启山像是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朝副官点了点头,随后便开始打量起了解雨臣。

“公事谈完了,该谈谈私事了。”张启山的语气还是略显生硬,尽管他已经尽量放柔了声音,“这些日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你的那位妹子与狗五爷嫡孙的婚事。”他的那位副官上前一步,不知从那里模出了一只锦盒,捧到了他面前。“小小意思,也算是我这个长辈对你们这些小辈的关照。”张启山背着手,踱到了他面前,“要不是你解家名头大,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收了一个梨园名伶做义妹。如今,也该让我瞧瞧,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了?”

解雨臣一惊,心道不好。张启山既是东北军的大将军,还是长沙老九门之首,与他爷爷、他师傅二月红都颇有交情。这语气分明是在不满他目无尊长,没有主动告知他婚讯。而他现在主动送上锦盒,如果不让解语花出来见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事实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位“解语花”带到他的面前来。

张启山盯着解雨臣的脸,想要找出一丝慌乱的神情,结果却以失败告终,心中闪过一丝疑虑,难不成自己错了?

解雨臣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打着鼓,就算今日把他拦了回去,这锦盒收或不收都是棘手的。若收了,早晚都得去道谢,躲都躲不过;若不收,则显得自己矫情,不懂规矩。

总之,能拖就拖,不能拖就赖。想到这儿,解雨臣浅浅一笑,作了一揖道,“解语花刚刚唱完戏,晚辈才接她回来,现在怕是已经歇上了。这锦盒贵重,晚辈替义妹谢过大佛爷了,改日再叫她亲自登门道谢。”

“一个戏子好大架子,连我们张大佛爷要见,都被小九爷给拦了回去……”一旁的副官忍不住开口说道。

“好没规矩。”张启山斥了一声,嘴上却依然不依不饶,“坊间曾说解雨臣不仅爱听戏,更爱亲自上台扮上一回花旦,莫不是……”

“哎哟!大佛爷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昏话!饶是这爱听戏的多是欢喜私下唱上两嗓子的,只是我那水准,要是说我能登台了,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张启山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解雨臣暗暗心惊,怕张启山是打心底认定了自己和解语花是同一个人,看今日这情形,恐怕不把解语花叫出来好叫他仔细着瞧瞧是过不去了。若教他识破了,只怕这与吴邪谋划许久的计策是要黄了。

“解语花拜见张大佛爷。大佛爷万福。”这时后堂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帘子后面若隐若现,遥遥地对张启山作了一个揖,“我是待嫁之人,不宜再抛头露面,只得隔着帘子向佛爷问安,还望佛爷不要见怪。”

张启山一愣,眯着眼看了看那帘子中的女子,又看了一眼解雨臣,慢慢说道,“今日解老板唱的一出昆曲果然不同凡响。”

解雨臣心中暗道不好,自己今日做了个玩笑,与平日皆唱昆曲不同,今日唱的是花鼓戏。怕是张启山来的路上就听说了,而自己这才刚刚到家,还未曾提及。这下怕是要露陷了,只是这张启山看不出来也是个老狐狸,竟然拿话来套。

只听帘后那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张大佛爷怕是听错了吧,我今天唱的是《白扇记》,讲的是苦尽甘来的故事。”

张启山微微一笑,“那怕是我没听个真切了。”他转过身对解雨臣说道,“解子好手段,只是若瞧见那画像中人,莫要耍什么小聪明,误了自己的小命不打紧,别坏了自己宗族。”

解雨臣摆出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解家可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张大佛爷多虑了。”

张启山低哼一声,袖子一甩,迈着流星大步头也不回地跨出解家大宅。此时,那帘子被人轻轻挑起,一个姑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小声说道,“小花哥哥,老头子走了没有?”

那姑娘一身女敕粉色的绸缎旗袍,虽然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却也显得玲珑有致,领口绣着荷花,小巧可爱一如其人。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子机敏狡黠的劲。

“走了走了。”解雨臣走上前去拉起了她的手,“秀秀,今日要不是你来,怕我是要被他给揭穿了。”

“那你如何谢我?”霍秀秀眨巴着眼,盯着他说道。

解雨臣一笑,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子,“我让厨子做你最爱的贵妃鸭如何?”

“这般小气!”秀秀撅着小嘴,显得很是不满。

“那你想要什么?”解雨臣很是宠这个妹子,满脸笑意地问道。

她扬了扬眉,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浅笑,“我想知道,你和吴邪哥哥在算计些什么?”

解雨臣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上她的秀发,淡淡地说道,“这些事可不是小孩子可以知道的。”

霍秀秀是个聪明人,知道如果解雨臣不想说,是断不可能从他嘴里翘出一字半句的,便默不做声,慢慢盘算着怎么旁敲侧击才好。

“少爷,临安来的信。”这时一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快拿来。”解雨臣面色一变,虽然着急,但依然小心谨慎,拿到信时先是小心看了看封口,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拆开读后,皱了皱眉,说道,“吩咐下去,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

手下人喏了一声便退下了,解雨臣拿着那封信反复端详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霍秀秀看他好像心神不宁,小心问道,“小花哥哥,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这信没什么问题,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他皱着眉又把信读了一遍,又低头拿起桌上的信封,忽然一笑,说道,“果然不太对劲。”

“你别打哑谜。我可没你那么聪明。”霍秀秀微微皱了皱眉。

“不是我聪明,是他们太大意了。”说着,解雨臣便把信封和信放在了霍秀秀面前,“你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霍秀秀摩挲着那牛皮信封,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信纸,大叫一声,“这信是小楷写的,可是这信封上的字迹却是瘦金字体。”

解雨臣笑笑,“想来这信是被拆开读过了,又怕我看出痕迹,所以索性就另用了一个信封。”他把信扔进了火盆里,慢悠悠地说道,“想必他们以为与我的通信,必是吴邪亲笔,不过我们这位吴大少爷这回也做了个玩笑。哪有写了信封,信却叫别人写的道理?”

“这么说来……”

“怕是我们来往的书信,早就落在他们手中了。幸好信中也多是言及操办婚礼之事,并无其他。”

“他们到底是谁?”霍秀秀不甘心,“而且,解语花本是你为了唱戏怕折了自家名声所取的艺名,现怎么竟和你成了两个人了,还有……”

解雨臣忽然笑了笑,伸出一根如葱管般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她的唇上,“你这丫头今日怎么那么多问题?”

随后便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朝外面高喊了一句,“那雪水云绿怎么还没送上来!要小爷我说几遍才成!”

张启山面色如铁地走在前面闷声不吭,一双皮靴踏在地上“噔噔”地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他身后的副官也是一脸冷凝,活像是一尊木偶。

“消息没错吗?”。张启山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却好似东北那凌厉的寒风,刮进耳里生疼。

“没错。下官调查的清楚,解雨臣和解语花必是同一人。”

张启山眯了眯眼,褪下了自己的手套,“这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耳后的油彩还没卸干净,怕是刚才火急火燎地没个耐心。想来他必定是利用婚礼,把人运出北平,必须严格检查他送出城的嫁妆、陪嫁的小厮还有宾客。”

“是。”那副官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接过了他的手套。

张启山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浅笑道,“你必是想问我为何当时没有揭穿他,不去搜府寻人?”

“是。”那副官一低头,“那解家再厉害也只是个商人……”

“那女娃子我猜多半是霍家的千金。你道他们是什么正经商人?正经商人会有这个胆量与我这般说话?如果不是他们,十年前,恐怕早就……啧,逼急的兔子还咬人,更何况是那个算盘打得叮当响的解家小子。没有必要为了老汪去得罪这群地头蛇。装装样子就好,日本人和老汪拿我当枪使,难不成老子就真要当他们的马前卒吗?”。张启山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发现要抓的人是他,我会去趟这趟浑水吗?”。

“下官愚钝,佛爷一言犹醍醐灌顶令人茅塞顿开。”那副官一鞠躬,“不过,真的是他吗?他应该不会做如此高调出格之事。”

张启山摇了摇头,“不,一定是他。画像上的那个人和他没有半分差别,我很确定。”说着,他拿起桌上的那卷画像,慢慢展开,画卷上那个年轻男子一身蓝灰色军装与他身上所着一样,表情冷淡,不见悲喜,刘海齐目,遮着一双淡如湖水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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