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十四 风月不知心底事 烟雨难忘向景时

作者 :

整个吴家又变得有些闹哄哄的。灯笼都被点了起来,日本人在前院后院来来回回,一间一间屋子的查,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们都没见过他?”笑面虎站在前堂问手下人关于那个一直都贴身跟在他身边的东瀛浪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摇着头。他见状,皱了皱眉,突然眼神一亮,忙问道,“中村君在哪里?”

“来了,来了。”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中村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高喊着,“刚才去茅房了,参谋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乱?”

角眯着眼,上下打量起了他。只见他衣领微敞,衣摆皱巴巴的显得有些凌乱,如果不说,还以为他刚从窑子里出来。“我的侍卫长今天一晚上都没见到他,你看见过他吗?”。

“侍卫长……”中村故作沉吟,眉头紧锁着像是极认真地在回想,“好像没有。”

角目光如炬,上前一步,紧紧地逼视着他,尽管他嘴角挂着浅淡的笑,但四周的空气却为之一凝,中村不由得一缩脖子,讪笑着望着他,“好……好像有瞧见他和一个士兵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像是……”他踮起脚,贴在角的耳边细语道,“您也知道,吴家有不少宝贝,现在也没人看着,顺手牵羊的也很多,不过我没看清楚,只知道另外那个士兵是专门看着吴小三爷的。”

一听到与吴邪有关,笑面虎一下子就神经绷紧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淡了,一挥手,带着人就往吴邪待的屋子走去。

门口果然就只有一个人。角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中村见状上前就是给那个看守的士兵一记耳光,用日语大声地训斥另外一个人去哪儿了。那人重重地挨了一掌,脸颊上马上就浮现出五根鲜明的手指印,两条腿有些抖,战战兢兢表示不知道。

角淡淡地笑着,也不凶,柔声地问道,“说说刚才发生过什么了?”

于是,那人便将吴邪说胃痛要找大夫的事说了一遍,他和大夫过来后就没有看到人,只有吴邪一个人痛得在床上直打滚。那大夫给他打了一剂止痛剂,临走时吴邪特意向他讨了安眠药,现在已经服下睡了。

角若有所思的看着紧闭的房门,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吴邪像只猫似的缩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似乎睡得很香,完全没有被惊醒。

角眯着眼,环视了一下整间房间,并没有任何异样的痕迹,他回过头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大多都是铁青着脸,神色很是紧张,尤其是那个负责守卫的士兵,他笑了,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害怕,结果那人竟然膝盖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

笑面虎见状也不惊讶,他只是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吴邪,挥了挥手就将人都带了出去。“中村君,你猜他们俩现在会在哪里?”他一手搂过中村,两人并肩而行,看似非常亲昵,犹如多年好友,淡淡地笑问。

“这我可真猜不出来。”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我们这里可就真没有人知道了。”

两个人都一脸的笑容,看上去也不知在打什么哈哈,可是跟在身后的人却分明的感受到从那个参谋长身上渐渐散发出来的戾气,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很害怕他的原因,可是,他身边的那个中村却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脸无辜的表情。他似乎会散发出一些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那种淡定从容的气息,意外地压制了角的气场。

就在这时,负责搜寻后院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是有间房间里面有灯火,却怎么也打不开,像是被人从里面锁住了。众人一听都变了脸色,走到那间屋子,方见那门锁完好,里面像是点着盏灯,但显得十分昏暗。

笑面虎使了个眼色,两个日本兵上前撞开了房门,吴家用的是新式插销,并不算特别结实,三下五除二得就报废了,门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鼻而来,只见那个浪人月复部被切开,歪着脖子跪在地上,另一旁那个看守吴邪的日本兵头上全是血得伏在了地上。

笑面虎此时也不得不收起了笑容,他走上前去先检查了那个日本兵,竟然还有气,马上叫人抬了下去,至于那个浪人他是瞧也不瞧。桌角有酒渍,桌椅显得很凌乱,像是两个人原先在喝酒,而后却不知怎么起了争执的样子。

“参谋长,你看。”这时,有人从一旁拾起了一只沾满血迹的小袋子,里面竟然有一颗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珍珠,其余的有几颗直径也有三指宽度,剩下的略小些,但数量却很可观。

笑面虎手里攥着那些珍珠,转头看了看那个死在屋里的人,不急不缓地说道,“看来两个人是关起房门来分赃,一言不合,结果侍卫长一冲动,酿成了惨剧,他以为把人给打死了,没办法交代,所以就切月复自尽了呀。”他回头随意地瞥了一眼中村,“你说,我的推测对不对,中村君?”

中村还没来得及答话,那笑面虎突然笑了起来,接着道,“负责看守吴邪的人是你,那个看守的人是你的手下,你看管不力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你也要负责。”

话音未落,他拾起地上的武士刀扔在了中村面前,“你也切月复吧。”

中村一皱眉,脸色却出奇的平静。他看向笑面虎,很冷静地说,“如果我要负责,那么请参谋长也负起责任来吧。”

“噢?”角像是毫不在意地看着他,仿佛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颇为疑惑地问道,“我要负什么责任?”

“您的侍卫长。”中村指了指地上那具尸体,不急不迫地说道,“他可是您的贴身侍卫。”中村说完,一双吊三角眼闪着精光,盯着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却有种压迫感渐渐地从他身体里溢出来。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可是谁都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如果说中村要对那个受重伤士兵的行为负责,那么角也不得不为他的侍卫长负责。

笑面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走上前拍了拍中村的肩膀,“中村君,你怎么认真起来了,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人都死了,还有一个伤成这样,有什么好追究的。这件事,就算是我管束不利好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留着人收拾房间,然后看了一眼中村,朝他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中村君。”夜色笼罩下,中村跟在他的身后,只能看见他的大致背影,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虽然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却听上去很有磁力。他叫了一声中村的名字,仅仅只是唤了他一声,然而中村依然盯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应。

角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便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过两天我就要回国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不,也许是下个月,或者是下下个月,一切都会改变。”

他转过身,背着月色,月光将他的剪影拉得纤长无比,合着一旁轻微摇动的树影一起,显得有些诡谲。夜色过于朦胧,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依然在笑,可是他的语气却显得格外的认真,像是在问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只听他缓缓地问道,“中村君,你准备好了吗?”。

中村一愣,怔怔地看着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准备好做出牺牲?”他语气没有变,依旧淡淡地说道。

中村微微牵起了嘴角,脸上终于露出了与这张脸原本截然不同的表情。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回望着他。

一下子,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只觉得微风抚着脸轻轻掠过,侧耳细听,还有树叶彼此摩擦的声响。

“那……就有劳中村君继续待在吴家了,找蛇眉铜鱼和紫金盒子的事就拜托你了。”角打破沉默,看着他,笑了起来,“啊呀,我有点想念正宗的清酒了,中国的茶喝得太多即使再好也会腻的,不如,我明天就走吧。”

说着,他也不等中村答话,就自顾自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吴邪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近傍晚了,他一睁开眼,发现看守自己的人多了,而且都是生面孔,只道是事情败露,自己的计算失败,想想也是,自己那些小九九小计策怎么能瞒得了那个心机深沉的笑面虎,此时他来不及担心自己,只是心里万分忧心那个“中村”。

他心不在焉的吃着碗里的食物,心里盘桓着要不要开口试探一下看守,就在他越来越心焦,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那个中村带着人走进了他的房间。见到他,吴邪蹭得站了起来,脸上显得紧张又欣慰,一时竟忘了动作。

中村浅浅的笑了,看了看桌上的菜,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吴先生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还想吃自家的腊肉啊?”

吴邪一愣,心里骂着这个家伙戴着张人皮面具,人竟然连性子也像是戴了张面具似的。不过,瞧他那副模样,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此时也落了地。心情一下舒畅了,顿时便觉得肚中饥饿,也不管对方说什么,坐下来开始吃饭了。

中村坐到了他的对面,默不做声,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良久,他突然说道,“今天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吴先生都不要出房门半步。”

吴邪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嘴里还叼着块肉,忘记了嚼,脑子飞快地在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中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道,“别想这么多,今晚好好睡,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中村离开吴邪的房间后不久,天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南温润的细雨洋洋洒洒轻轻绵绵,也不知下了多久,总是这般不爽气的样子,雨打湿了青草,打落了春花,吴邪坐在窗边,看着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嗅着雨水带来的清新的气味。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自己的房门外传来两声惨叫,他心中一惊,想到了之前中村所说的话,心里不敢做过多的猜想,又知道他的话不得不听,只得在屋子里待着不能出去,可是心里却按捺不住好奇,况且对他很是担心。吴邪悄悄地扒着门缝,只看见今天新来的看守依然站在他的门前,可是地上却倒着那两个原来看守他的日本兵。他心中一凛,猜到了大概。

突然,他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这边过来,身后跟着一人身着日军的军装,待看清来人面目时,吴邪兴奋的喊了起来,也不管这么多了,直接打开门就往外面跑,“潘子!王盟!怎么是你们!”

“小三爷,快进去!”潘子见他冲了出来,立马变了脸色,慌忙跑过去一把把他推回了房间,“现在外面很危险,你可千万别出来!”

三人进屋后,王盟瞧见吴邪时都快哭出来了,拉着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瞧了个遍,确定自家少爷完好无损、半根汗毛也没少后这才安心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邪拉着王盟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潘子问道。

潘子顿了顿,说道,“那位张小哥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他不敢看吴邪,“大概,今天的吴家会下一场血雨。”

“什……什么意思?”

“那个什么参谋长今天上午好像回国了,他前脚刚走张小哥就联系了我,我们打算用我手下人换掉这批包围吴家的日本人。”

吴邪倒吸了一口冷气,“所以说,他现在在外面……杀日本人?就他一个人?”

潘子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又被吴邪盯着不敢不说,“我们的人本来就不多,是怕引起那些日本士兵的怀疑,而且他让我亲自带着大部分人赶过来保护你了。”

听到这话,吴邪只觉得自己胸口发闷,气血上涌,“谁他娘的要他保护了!老子也是个男人,就算举不了枪杀不了贼,也不会拖他后腿!潘子,你立马带人出去,不用坐在这儿保护我!”

“可是……他下了军令……就算他自己不要军衔了,可是上头还没有正式开除他,怎么说他还是个军座的身份,”潘子说道,“作为个军人,我不能违反上峰的指令。”

“潘子!你敢说你没有私心吗?”。吴邪此时有些恼怒,“他就算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么抵挡得了别人的钢枪刺刀呢!不管做什么都冲在最前面,他真当自己是有人生没人疼的吗?!”说着,他眼明手快一把夺过潘子腰间的手枪,“你不去,我去,你先教我怎么用枪!”

见他抢了枪,潘子大急,忙好言道,“小三爷,这枪容易走火,您先放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王盟递了个眼色,王盟机灵忙上前一把拦腰抱住了吴邪,嚷道,“少爷,您有话好好说,这玩意咱先还给潘哥,潘哥也没说不去啊。”

吴邪不依,三人正僵持不下时,突然房门被撞了开来,一阵清风吹入室内,伴着些细雨还混着些血腥味儿,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手持一柄黑金古刀,刀尖还在滴着血,他身上的日军军装有些残破,全是血,都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他抹了一把全是雨水的脸,白皙的肤色上蹭到了一些血迹,眼神淡漠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吴邪看见他,连忙跑上前去,见他浑身是血,焦急地问道,“你受伤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他那一脸毫不掩饰的表情尽落在了张起灵的眼中,撕下了中村的人皮面具,他也跟着恢复了原本的身材,他淡淡地望着吴邪清亮却急切的目光,心里陡然生出了股暖流,轻声说道,“那不是我的血。”

第二天,潘子把人留在了吴家,那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心月复,向吴邪作别后他就匆匆赶回了警备部。这些人都穿上了日军士兵的军服,冒充起了日本人,一本正经地站在吴家门口。料谁也没有想到,这群人实则是在保护吴家。

雨停了,六月里,春光正好。

吴邪在屋里作画,一抬头正见张起灵站在他的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瞧不出他的情绪,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由浅浅地笑道,“怎么不进来?”

“怕扰了你。”张起灵抬起腿,走了进来,一低头,只见桌上铺着的正在画的还是那副万里山河图。

见他在看自己的画,吴邪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道,“这画无论我怎么模仿,还是画不出你的半点气势。”

张起灵看了看他,走到他背后,伸出右手握住了他拿笔的手,就势把吴邪揽在了怀里,“我教你。”

只有三个字,冷清却不失温柔的在吴邪的耳边响起。两人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受到张起灵胸膛的温度,那不是凉的。那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一个失去过记忆又重新想起来的人,而这个人此时竟然靠着他那么近,他的手更是被对方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得由着他捏着自己的手在纸上来回的游走,那黑山白水之间尽显的是自己的温和与他的苍茫,竟也显得如此协调。

“你昨个儿生气了。”张起灵又开口,淡淡地说道。

“我不想老是被你护着,这样显得我很没用。”吴邪回答道,“听你所言,那个角应该是识破了我那个将那两人伪装成分赃不均而彼此打斗成重伤的计策,可是他为何没有拆穿?”

“不仅如此,其实他早就认出我易容成中村了。”张起灵淡淡地说道,“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

握着吴邪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两个人的手心都微微出汗,同时有些心不在焉。该如何开口回忆?也许在张起灵失忆的期间,吴邪还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两个人过去只是点头之交,可如今,彼此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他竟然不知从何开始说起,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些生分突兀了。

更何况,两个人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千里的距离,还隔着自己心里那跨不过也放不下的怨怼。

“吴邪,”张起灵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痛苦,要释放出来。”

吴邪听到这句话,整颗心像是被揪了起来似的,那只深埋在心底装满了所有疑惑、挣扎、痛苦、哀伤、后悔、难过的盒子像是得到了一把钥匙,在一瞬间被打开,这十年来,对这个此时此刻搂着自己的男人所有的感情都在心里不停地翻腾搅动,经久不息。吴邪竟一下子有些疲软,靠在了他怀里。

他抿着唇,转过了头,两人挨着很近,张起灵的鼻尖轻轻扫过了他的唇。两双眼静静地望着对方,吴邪从那双淡然的眼眸里只看见了自己,只有自己。可是他眼中此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幅表情?就像是疲倦得几日没有合过眼的模样。吴邪不由自主地半启了唇,隐约地好像要开口说什么,可是话却凝在了嘴边,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辨的微叹。

“我们,回不去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临安一夜听风雨最新章节 | 临安一夜听风雨全文阅读 | 临安一夜听风雨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