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十五 纵我不往不嗣音 可知我心尤怛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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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杭州并不算太热,可是吴邪此时后背却是一层薄汗。

张起灵那双漆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像是一潭不见半点波澜的死湖,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平静得让人心慌,从中更是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我们,回不去了。

吴邪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的尾音还在耳边徘徊,对此,张起灵并没有开口说话,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视线封锁住吴邪企图移开的目光,悄悄地向对方更迈进了不易察觉的一小步,致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近,脸几乎都要贴在了一起,还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这让吴邪觉得有些尴尬,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后腰却被对方一揽,一时间竟无处可逃。

他分明能感受到张起灵握住他那只手的力道加重了,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骨都快断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任何抗议,那种疼痛的感觉真实、有力,竟让他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他不再躲闪张起灵的目光,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只有自己。

吴邪最终还是忍受不了这样暧昧的沉默,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说道,“咦,好像确实画的比我有气势多了,还是我来题字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挣月兑了一下手,可是张起灵却似乎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小哥……”吴邪低声唤了一句,却根本不敢回头看他的脸。

张起灵不语,只是捏着他的手,蘸了蘸墨,然后落笔,只见“一寸山河一寸血”七个字跃然纸上。糅合了狂草和瘦金的字体看上去感觉奇怪非常,这七个字里透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书法,乍一看像是狂草,仔细瞧,笔锋间却刚硬异常。

这张有些不伦不类的画最终还是被吴邪压了箱底,他甚至不敢打开来看,因为每次拿出来看时,总会想起张起灵半搂半抱着自己时的感觉,好像依然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还有他心跳的力度,然后就会莫名其妙的耳根发烫。尽管如此,他依然翻遍了吴家各个铺子,找来了最好又有年头的材料来装裱这幅画,甚至会亲自动手雕磨轴头上一个小小的花纹。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王盟亲自将这幅画交给了张起灵时,依然保存完好,上面墨迹犹新,那是吴家最后唯一还留下的吴邪的手迹。

与此同时,灵隐寺的僧舍内,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旁边立着一个汉子,穿着一件寻常的中山装,个子不高,但体格很健壮。

“这件事,多亏了张小哥。”潘子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我不怎么待见他,不过论功夫、论智谋,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当时可真真的懵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想到那小哥竟然混进去易容成了日本领事,还有最后让我带着人替换掉日本人,也是他的主意。他手够黑的,让我带着所有人去保护小三爷,自己一个人把整座宅子里的日本人都干掉了。”

和尚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潘子继续道,“这次我再见到他时,他似乎已经把以前的事儿都想起来了,可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对小三爷解释当年的事,好生奇怪。如果他解释,小三爷心结尽解,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隔着座山似的。”

和尚闻言淡淡地笑了,回答道,“潘子,你年纪虽然不小,不过这种事你没经历过自然不会懂。张小哥若是解释了,他自己自然是清白了,不过阿邪呢?阿邪会信谁?一边是他的亲三叔,一边是他真心相待的人,他信了十年我们吴家是被张小哥算计,而且我还因此下落不明,如今,你要他如何接受其实事实刚好相反,是张小哥被我们算计了,是我吴三省为了保存吴家设的金蝉月兑壳之计?尽管那小子向来胳膊肘朝外拐,可是这个时候,这样的事实,通过他张起灵的口说出来,叫阿邪情何以堪,阿邪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这只会让他更痛苦。张小哥不会这么做,我料定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般说来,那张小哥是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了?”潘子微微变了脸色,“他不像是那种咽得下这么大委屈的人。”

“为了阿邪,他咽不下也得咽。”和尚抬起头看了一眼潘子,“这世上向来是一物降一物的,阿邪就是他张起灵的死穴。”

“这场局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我吴三省赢了,他输了,仅此而已。”他顿了顿,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没赢,最大的赢家,是解家。”

潘子大惊,忙问道,“三爷这话怎么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阖上眼,说道,“潘子,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潘子又怎么会忘记这些事,那几乎是他人生的转折点。自从某个晚上,他的小三爷吴邪带回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开始,所有人的命运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年的吴邪,只有十七岁,诸事懵懂,对所有的事都那么好奇、热心,恨不得把自己放在各个位置上放光放热才好,那时他刚刚从西洋学堂毕业,空有一腔报国变革之心,奈何时局纷乱,他又是家中独子,被吴三省禁锢在家里,无处施展。争斗了很久,他才好不容易捞到了一个他三叔的小盘口做做,可依然整天抱怨自己无英雄用武之地,自己应该去盖房屋、造大炮,而不是缩在家族的羽翼下度日,让自己在学堂里学的那些洋文、科技都白白浪费了。

所以,吴邪对与自己同龄但是已经在东北军领军衔的张起灵充满了倾羡。他满心满意地帮助他,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张起灵在做的事也正好是他自己一直想要做的。潘子只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似乎好得有些不寻常,可是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并不清楚。他只是偶尔会去吴家,或者去吴邪的小铺子看他,可是每次看到他们两个人,吴邪望着张起灵时那种眼睛亮亮的样子还有张起灵偶尔会露出来的浅笑,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少年不识愁滋味,吴邪不会意识到,当年他每日抱怨的日子却是他这一生永远回不去的绮梦。

那一年的潘子还只是个吴家的小伙计,忠心不二,一身江湖气,唯那个在快饿死的时候给自己一条活路的吴三省吴三爷马首是瞻。所以当他惊闻吴家剧变、吴三爷生死不明的时候,也跟着心灰意冷了。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大和尚来找他,将前因后果一一告之,才知道当年的事竟有如此复杂。

他不知道扮作大和尚的吴三省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他,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要知道他的吴三爷没有死就好,他潘子这条命是三爷给的,三爷就算拿去了也无所谓。

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其实他知道的并不算太多,但是至少比至今依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吴邪要知道的多得多。

当年的吴家在江南一带渐渐做大,所谓树大招风,张起灵南下寻求合作就是一个例子。当时吴家的当家人还是吴三省,他自然不会像他那个不经人事的大侄子一样,一心想要救国救民,他想的只不过是护整个家族平安罢了,即使野心膨胀、枭雄之心尽现,想要趁乱世做大,也会顾及一下家族的安危。所以,他对于张起灵的到来感到了隐隐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国民政府的掣肘、日本人的要挟,尽管吴三省只是三言两语的带过,可是潘子听的时候,还是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境地,被多面夹击的吴家让吴三省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可是,吴三省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选择了主动出击——利用张起灵。

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光彩的事情,所以吴三省并没有说的很细,潘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是他们去外地倒完了斗,张起灵兑现了承诺,然后吴三省毁约,甚至可能还落井下石了。只是当时东北战事吃紧,被北伐军连连逼退,所以张起灵当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思去计较这些,在东北军宣布退到关外时,他也只是修书一封寄给远在临安的吴邪,对此只字未提,只是让他等自己便急急地赶往了东北。

之后事态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张起灵阴差阳错的失忆,致使吴三省的计划变得更加顺利,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突然失去了踪迹,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可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了皇姑屯爆炸案的受伤人员照片时,他彻底安了心。

吴三省做了假账,抽走了生意里大部分的资金,然后诈死。他原本打定了主意,自己那个侄子断然是没可能会把生意再做起来的,到时候时机成熟,把家里人一接,到别的地方,就算外国也好,一切重新开始。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吴邪,那个上一刻还天真烂漫的少年,下一秒就不得不开始在夹缝中顽强地肩负起他的家族责任。这带给吴三省的震惊太大了,也打乱了他原定的计划。他原本以为吴邪绝对撑不过三天,可是那个小子吃尽了苦头,自己一个人硬生生地撑了整整三个多月,直到解雨臣最后出手相助。

对于这些,潘子并不知晓,那个时候,他还在上海做看场,看谁不顺眼就冲上去揍一顿,用另外一种方式宣泄。以至于后来,他为此非常后悔,尽管从吴三省的描述中,他可以想象出吴邪当时会有多艰辛,可是当他十年后见到这个曾经从来不掩饰自己感情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着冷静会带着装饰性笑容的青年时,他还是心痛异常,懊悔自责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离开。

后来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偏离了吴三省原先设定好的轨道。他不得不隐藏身份,待在灵隐寺做一个假和尚,编造一个身份来接近吴邪。

吴三省并没有告诉过潘子,解家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所以当他听到解家得利最多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解家人其实也参与了那件事,不过他们的手段更高明一些,”吴三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道,“他们想要的也比我们吴家要多得多。现在想想,好像当年连我都被解连环那个老小子摆了一道。”

潘子像是刚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这件事,如今想来也只能保得了吴家一时,保不了一世。但是,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了。”

“所以,这个局,还没有完。”

在匆忙乱世中,无论是一个小小的决定还是精心筹划的谋算最后带来的总是不可挽回无法估量的后果,伴随着的永远都是情感的阵痛。

潘子走后,吴三省依然坐在那里打坐念禅,这些年来听着寺里的晨钟暮鼓,他昔年那乖戾狠辣的性子也消磨了不少,人也变得稳重平和了很多,就连粗口也基本戒了。

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暗,屋里一团漆黑,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点燃了油灯。借着灯光,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又看了一遍。

这封信很长,信纸上的钢笔字迹苍劲有力。

“三省吾弟:

见信如唔。吾虽不得已锢令贤侄于室,然其有大德,自有高人相助,目前业已平安,勿念。相助其之人,吾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近日吾闻风传恐有大变……”

之后长篇累述的都是一些揣测,大致是说日本方面可能近日会有所动作,但是具体情况尚不明朗,不能透露得太多,但是提醒他需要早做准备。吴三省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落款的那三个字“角刀牛”淡淡地笑了,自言自语道,“什么古怪的名字,这也能想出来。”

他默默地把信烧了,突然,窗外一道闪电,紧跟着便是一声惊雷,大风吹得木窗咯吱咯吱作响,眼看一场阵雨将至。他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只见哗啦啦的雨水直接从天上倒了下来,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一眨眼的功夫地面上就已经全部湿透了。

“要变天了。”他默默念了一句,将窗户关得牢牢的。

这一天是临安入梅的第一天。

吴邪在得知自己养的画眉鸟被捏死后,心痛不已,之后便再也不愿养任何活物,结果每日更是闲得发慌,幸好在这种特殊时期他还有台收音机可供消遣。

张起灵不知在忙碌些什么,白天几乎很少会待在家里,但是每晚必定会在晚饭前准时到家与他同桌吃饭。吴邪忍了多时,白天见他出门便会开始胡思乱想,心中揣测了多时,估模着他可能在做去金陵的准备,又恐他再次不辞而别,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没过几日,他就有些忍耐不住了。

“小哥,你白天都忙些什么呢?”他终于还是在席间开口问道。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无奈说都说了,自己心中所想所问何必再粉饰一遍。

闻言,张起灵只是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道,“不是大事。”

吴邪对此颇有些无奈,他很明白对方的脾气,如果他不想说,绝对是一个字都不会提。更何况,他并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情。得到这样的反应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吴邪闷闷地夹了一筷子的菜,也不再追问了。两个人的饭桌又变得沉默无比,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吴邪有些食不知味,于是匆匆吃了两口,就搁下了碗筷。张起灵见状,抬头说道,“不合胃口?”

“不是。”吴邪道,“只是近日入梅后,常常感到胸闷罢了。有些吃不下,你慢慢吃,晚上早点休息吧。”

语气多少显得有些生分。张起灵垂下了眼帘,见他转身离开,淡淡地说道,“明天起,我不回来吃饭了。”他顿了顿,看着吴邪的身子轻微的颤抖了一下,继续道,“我得出一趟远门。”

此时吴邪心中无数个问题往外冒,去哪里,去干什么,和谁一起去,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危险。可是,他还是忍了忍,心知这样的追问恐怕只会惹他厌烦,无奈只得朝他轻轻地笑了笑,说道,“万事小心。”

只是那个笑,比哭还难看。

张起灵看着他,补了一句,“我会回来的,等我。”

吴邪牵了牵嘴角,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张起灵搁下了吃到一半的饭菜,他向来吃得很少,此时,他也失了胃口。他看着一桌子的菜,几乎都是他爱吃的,还都是依着他的口味来做的,如今仔细想想,他竟然不清楚吴邪喜欢吃什么。

为什么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如果换成以前,他一定要问的清清楚楚,自己去哪里,去多久,去干什么,如果自己不肯说,他还会发脾气。可是,现在为什么他都不问了?

他是不在乎了吗?张起灵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大堂内灯火通明,可是他却觉得很刺眼,阖上眼,一片漆黑,只有那个人淡淡的背影在眼前晃动。

不说吴邪他都如此担心,说了,他岂不是要寝食难安?张起灵觉得自己的决定还是正确的。

——“我们,回不去了。”

不知怎么的,吴邪的那句话又一次毫无征兆的浮现在脑海中,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直插他的心脏,惹得他一阵心绞痛。

吴邪,我们相识一共九年又两个月零四天,但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超过半年。尽管如此,我依然每一天,都很想和你一同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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