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十九 同仇岂能曰无衣 我愿与君同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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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盟正在账房内清点账目,门口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他放下笔,也不怪对方的鲁莽,询问他有什么事。

只见那小厮手指着背后,气还没喘顺,便有一人紧跟着踏入了房间。

王盟看了一眼来人,立马紧张了起来,站起身迎了上去,“这位军爷还请前厅说话。”那人一身戎装,气势凌然,一进门就环顾四周。他像是完全没有把王盟放在眼里,直接问道,“你们吴当家呢?”

纵使王盟脾气再好,瞧见这人如此狷狂无礼,心里也不由得置起了气来,回答道,“我们少爷不在,若您要找他,明个儿再来吧。这里是后堂,外人不能随便进入。”说着他转向那个小厮,“还不快带这位军爷出去。”

“慢着。”那人一摆手,更近了一步,终于把目光移到了王盟的脸上,但那双鹰目却逼视着他,让人不由心生畏惧,“既然吴家少爷不在,那么就让张起灵出来见我。”

这个名字一出,惊得王盟背后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咬了咬唇,道,“不知这位军爷说的是谁?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张起灵。”

“是吗?”。那人牵了牵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但语气中去没有半分笑意,“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前东北军特殊部队军长张起灵不是和你们吴家少爷私交甚笃吗?这三个月我可是把整个北平城还有周边地方都翻过来了,就是没抓到他。如果他不在这儿,我可得请吴少爷来北平好好帮我回忆回忆了。”

“我跟你走。”这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外的张起灵出声道,“吴家并不知道我被通缉。他不算窝藏。”

张启山轻轻地笑了起来,使了一个眼色,手下的副官就把王盟他们给推了出去。

“如果我要拿你,就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那么多。”他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默不做声。

“虽然你是一族之长,我是应该听你的,但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如今我想你也看到了现在的结果,到底谁是正确的。为了能够留在东北保留实力,适当地妥协是必要的。屈从汪藏海只是缓兵之计,我可从来没真想过要抓你。”

张起灵转向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平淡得好像对他的话真假毫不在乎的眼神却叫张启山心里直发毛。这句话虽然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有想过,要亲手抓住张起灵,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向对方证明。自己比张起灵年长,在军中的职位也比他高,可是张起灵却是张家的族长,在东北军中统领一支特殊部队专门负责倒斗,拥有更高的地位。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等级分明的庞大家族中,很多事情他都必须听命于对方,巨大的落差和不甘让他心底积压的不满日益膨胀。所以当时在张起灵暗杀汪藏海失败之后,他才会不遗余力地在北平城发了疯地抓捕他。

他要证明,他比张家的族长更优秀。

如今看来,似乎张起灵输了,他赢了。张启山如愿以偿地爬上了东北军司令的位置,手中握有上万的重兵,以北平为据点在东北慢慢发展和渗透自己的势力,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策反汪藏海。反观张起灵,挂印而去,空有一身本事手中却无一兵一卒,纵使有天大的抱负,也无能为力。

“难道说,你到现在为止,还是不愿承认你输了吗?”。张启山问道。

“输赢并没有什么意义。”张起灵淡淡地回答道,他顿了顿,看着张启山,道,“你是来劝说我的吗?”。

张启山冲一旁的副官点了点头,那人取出一套蓝灰色的军装还有一枚帅印端放在了张起灵的面前,张起灵的目光始终落在张启山的脸上,没有半点移动。

“东北军随时欢迎你。虽然我不能让你重新回到你原来特殊部队的军长位置,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同样级别的普通军长。只要你愿意,你还是东北军呼风唤雨的张军座。”

张起灵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并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愿意吗?”。张启山尾音不由得上扬,“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计较个人荣辱,难道听命于我,真的让你这个族长显得那么难堪吗?还是说,你就是不屑?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今北方的情况有多紧张。日本人自从占了宛平城之后,那架势绝对是想要一口气打下来的,北平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等到兵临城下之时,你呢?嘴上说得好听,要救国,可实际上却躲在战火烧不到的临安,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军人,更不配做张家的族长!”

“你错了!他比谁都有资格!”门被重重推开,只见吴邪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想来应该是王盟去通知他,他才急急地赶回来。

“什么……”

“就是因为他比你多了一个身份,他不仅要担心整个国家的未来,还有你们家族的荣辱。你可以向汪藏海卑躬屈膝以谋得一官半职留在北平,但他不能,他代表着整个张家,难道要你们的祖宗脸上无光吗?”。吴邪面对着张启山并无半分惧色,为张起灵辩解道,“更何况,你的方法就一定好吗?如今你接管东北军,但是却依然处处受到制肘,明面上有汪藏海,暗地里还有金陵方面,我不信你这些时间以来,对此没有半分感受。就拿眼下情况来说,你还是得听命于汪藏海,他让你拿人,纵使有千不愿万不愿,你还是得做。小哥他是在多方权衡之下,才做出挂印而走的决定,月兑离东北军,而直接去找对战局有根本影响的国军协商不是更有效吗?”。

“吴邪……”

吴邪摆了摆手,在张起灵深沉的目光中继续道,“如果不是这些日子以来横生枝节,他早就在国军中拿起枪了,还需你在此置喙?”

张启山轻哼了一声,挥手止住了身旁想要上前的副官,“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他的通缉令被传遍全国。卿本佳人,奈何从寇?”

“成王败寇,他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好,更何况他还没有输。就算他输了,那又怎么样?他始终是我心里最大的希望,只要看到他,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就会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他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

吴邪刚说完,张起灵便一个箭步上前,立在了两人之间,同时一把扯过吴邪,把他护在了身后。他望着张启山的眼眸依旧平淡,但是却透着异常坚决的光,也没有了方才那些许犹豫。

张启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你真的不打算回东北军吗?”。

张起灵看着他,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有了决定。”

张启山眯着眼,看着自己家族年轻的族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直都没有向南京上报过你的擅自离军,军装和帅印我留在这儿,我会给南京方面写一封信,希望能帮助你少走一段路。别叫这些南方人小瞧了我们东北军出身的。”言罢,他挥了挥手,带着副官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小哥……”吴邪看着张启山远去的背影,平静地问道,“什么时候走?”

他的语气没有带多少情绪,就好像寻常日子里在询问对方何时去一同喝酒一样。张起灵沉默地转过身,望着他,两个人对视着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停摆。忽然,张起灵朝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把他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吴邪也默默地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仿佛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而他此刻的心情紧张得一如当年十七岁时在月下被对方深深地拥吻。隔了十年,尽管他的体温总是比常人要凉,可是吴邪能感受到的却是张起灵贴着自己胸膛的热度一如往昔。张起灵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回应,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嗅着吴邪身上淡淡的墨香。

张起灵像是完全卸掉了自己体内的力气,整个人都重重地压在了吴邪的身上。抱着吴邪的这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闭上眼,所有的尘嚣都已远离。

“小哥?”吴邪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关切地唤了他一声。张起灵没有回应,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吴邪不再说话,任由他抱着,轻轻用脸颊蹭了蹭张起灵的鬓角,努力地支撑起了对方整个人的重量。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起灵终于开口道,“吴邪,三日后,我就去南京。”

“可是你的伤……”吴邪轻轻抚上了他背后留下的伤痕,那差点要了他的命也几乎要了自己命的伤疤,“再多待两天行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明明知道这样任性的要求会让对方很为难,而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年纪了,可是吴邪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口,而张起灵只是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好。”

张起灵最终还是松开了吴邪,看着他有些微红的脸,淡淡地说道,“这一次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也许要等到战争结束,也许你又要再等十年。吴邪,如果你还愿意等我,那么即使我死……”

“呸!刚才那句话吐掉重说!”吴邪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双眼瞪得滚圆,神情严肃又认真地说道,“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就算再等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放心,我会在临安等着你回来。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一言为定。”张起灵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按在自己嘴上的手,说道。

“一言为定。”吴邪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好像天上的星辰。

那是张起灵最后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灿烂,他一直铭刻在心。当时,他在心里默默地盘桓着,那些十年前就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再一次被他深深埋在心里。他还是想要等到战争结束后,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本来的样子,再把那些话统统告诉吴邪。

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

所以在那之前,吴邪,请等我。

张起灵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约定的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留下誓言。

送走张起灵的那一天,临安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王盟牵着一匹马,跟在吴邪的身后为他打着伞,张起灵则一身戎装,走在旁边,三人一路都走得极慢,却都没有说话。出了临安城,送了一里又一里,王盟有些急了,连忙去扯吴邪的衣袖,怕是再送下去,就要送到金陵了。

吴邪微微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就像他以往每次送别张起灵时都会做的那样,细心地为他系好,“果然,你还是穿军装最合适。”吴邪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正了正军帽,理了理衣襟。蓝灰色的军装剪裁得很贴合他身体的线条,衬出了他的身材;那柄黑金古刀也被系在了腰间;中间一排金属扣,昨夜吴邪都叫人重新再钉了一遍;肩章、腰带、手套一丝不苟,样样都被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吴邪把目光移到了张起灵略显苍白的脸,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真惹眼。”

张起灵看着他垂下的眼眉,心中微微一动,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吴邪抢先,“好了,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别婆婆妈妈的了,搞得我好像小媳妇似的。”说着,他拍了拍张起灵的臂膀,“我等你战场凯旋,把那些倭寇赶出去,杀个片甲不留。”说完,吴邪哈哈大笑了起来,从王盟那儿接过缰绳递到了他的手中,“有空常来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张起灵默默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临安城,此处还能遥遥地看到城楼,他要把这座城池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是他的归宿。他低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吴邪,低喝一声,胯下的马扬起前蹄,朝前飞奔而去。

马蹄声渐渐湮没在远处,雨中那一抹翻飞的披风也变得模糊,最终,张起灵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吴邪回过身,朝临安的方向走去。两个人背对着背,一人骑着马逆风飞驰,一人撑着伞雨中漫步,两人在两座城池间的官道上渐行渐远,却都来不及道一声“再见”。

张起灵离开后的几日,吴邪并不清闲,北方的盘口渐渐已经无法再送出来任何消息了,有时甚至两三天都没有办法联系上,他明白当地的情形一定相当的紧张。

二十八日这一天,吴邪刚刚出门,只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赫然停在了他的家门口,他愕然侧目,只见一高挑俊秀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斜靠着车门,一件上好的呢子西装,也没系扣子,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衬衣,站在那儿冲他微微一笑,“吴邪,好久不见呢。”

“小花?”吴邪大吃一惊,连忙走上前去,“你怎么会在这儿?说实话,我这些日子来还很担心你。”

解雨臣摊了摊手,“北平待不下去了,所以我过来逃难了,吴邪,你可要收留我噢!”他说着这话,却并没有显得很紧张,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之中。

“如今北平的形势如何?”吴邪却一下子着急了起来,追问道。

“不好。”解雨臣一边走着,一边回答道。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就让人心里一沉,解雨臣从不虚言,他说的不好,那一定是真的不好了。而连他这样的人精都离开了北平,想来是相当的严重了。可吴邪还是不死心,问道,“到什么程度了?”

“最晚这个月月底,北平一定失守。”解雨臣说的相当笃定,他的神色很平静,可吴邪此时却脸色惨白,他看了一眼吴邪,补充道,“国军已经悄悄把紫禁城里的文物都送来金陵了。”

解雨臣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大堂挑了个位置坐下来,一旁的下人也自觉地为他端了茶。吴邪跟着坐到了他的旁边,“这么看来,他们是早就做好失守的准备了?”

“哼,岂止。”解雨臣低头撇了撇茶末,抿了一口,“张大佛爷前些日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几天刚刚回来,抢回了丰台和天津老站,如今,我猜应该在打廊坊,不过没什么用,日本人一直在轰炸西苑兵营,更何况,我有可靠消息,今晚汪藏海打算弃城出逃。”

吴邪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来自前方战场的消息,那还仅仅只是所谓的“不好”,他很像知道,对解雨臣而已,什么才是“糟透”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你为什么不提醒张大佛爷?也好让他早日拿了那个汪藏海,说不定根本不会失守呢!”

解雨臣抬起头,像看着一个傻瓜一样看着他,呵呵笑了起来,“吴邪,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北平真的守不住了。如此清晰的形势,你也看不清吗?”。

“胡扯!我只知道,现在是我们胜了,你凭什么那么笃定一定会失守?”

解雨臣一怔,微微笑了笑,“吴邪,你知道解家除了盗墓贩卖文物,还干什么吗?”。

吴邪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解家情报一流。”

“不止在国军,其实,在日本人里,也有解家人。”解雨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吴邪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地端起了茶碗,“早在七七之前我就得知他们的计划了,那时我开始转移财产,如今留在北平的解家只是一个空壳。所以,我们解家并没有什么损失。”

“啪!”解雨臣手中的茶碗被吴邪一巴掌打翻在地,上好的西装上留下了点点的茶渍,解雨臣脸色微变,抬头看着暴怒的吴邪,靠在椅背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你竟然还有脸说!”吴邪手指着他的鼻尖,气得浑身发抖,“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说,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铁蹄踏进来,你到底……你……”

解雨臣轻哼了一声,挥手挡开了他的手,挑着眉看向他,“说了能改变什么吗?难道仅凭我一句话就可以改变现状?吴邪,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王盟端着糕点刚迈进了门槛,便瞧见吴邪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心中暗暗吃惊。此刻,两人一站一坐,神色肃然,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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