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二十一 三十功名归尘土 清月依稀照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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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大暑,往年的金陵这时日本该酷热难当,可今年不知怎么的,却格外凉爽。尽管如此,张起灵身上的那件丝质薄衫依旧已经被他的汗濡湿,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汗水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滴落在他手中正在擦拭的黑金古刀上。显然他刚刚练完刀。

月光如水,刀锋寒冽。

一个不留神,手指就被划破,他一蹙眉,看着鲜血涌出染红了用来擦拭刀身的白布,他的思绪这才略微收回了一些。

明日就要启程去上海了,可是他今晚却有些睡不着了。他的心里一直期望着能北上与敌军直面交锋,不过既然已经从军,军令如山,更何况如今形势微妙,日军势如破竹、攻势凛冽,短短数日平津皆落入他人之手,现在唯有减缓他们的进军速度拉长他们的战线才有获胜的可能。张起灵甩了甩头,连续几天都在思考作战策略,就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他一低头忽然发现今晚似乎特别明亮,抬起头注视着天边那轮满月。只见月亮周围包裹着一圈淡淡的月晕,看似清冷却不失柔和与浓烈,让他不禁想起了吴邪。这个时候,吴邪会在干什么呢?熬夜看账簿?还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说起来,好像他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也不知道每天喝的那么多安神茶都喝到哪儿去了。

吴邪。他默默地在心里又一次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深刻地体会着这十年里吴邪所受的折磨。自己竟然让他等了十年,也怨了十年。他略微地扯了扯嘴角,唇边像是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吴邪还是在等自己,一直一直都在等。

即使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吴三省。

说不得意不高兴,那都是假的。张起灵把刀收进了刀鞘,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快点,战争快点结束吧,想要见他,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想要见他。

——“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样的场景,一院的广玉兰在微风中送着清香,他象征性地捧着一本德文书坐在藤椅上却没有翻阅,一脸天真的笑容凝视着自己,细细地听他说战场上的事。紧张处,他会攥紧衣角,全神贯注,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喜悦时,他会放声大笑,拍手叫好。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不用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张起灵月兑去上衣,光着膀子站在院内。他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直接把水桶举过头顶倒了下来,夜里井水更凉,可他却毫不在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把那木桶往旁边一扔又瞥见了那映在水中的明月。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月亮。沧海桑田,时轮千转,唯有日月不移。

刚派给他的新副官夜里起来撒尿,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院中,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待看清楚地上有颀长的倒影他才安下神来,可是等发现原来是他那位神神叨叨的主帅时,他又不禁一身冷汗涔涔。那副官见一地狼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前打扰张起灵。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奇怪的青年总是不喜欢说话,面无表情,喜欢发呆,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直接就被空降了过来,私底下很多兄弟都不服,但是看到他那副清冷的模样,有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让他们都不敢过问,只知道他来的时候穿着的是一件东北军的军服。又听说他姓张,想来一定是与原来东北军的大帅有些渊源的,总之,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早点睡。”

副官刚准备拔腿,只听张起灵的声音淡淡地传来。虽然不响,但是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刺耳。他打了个寒颤,喏喏地应着。张起灵像是一愣,挥了挥手,转过身背对着他。

听着副官凌乱的脚步声,张起灵披上了件外衣,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其实他早已经习惯,习惯被看作一把剑一柄刀,或者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人人都害怕太过接近他而被他刺伤,只有吴邪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只有他,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时间了。张起灵暗暗地想,因为吴邪在等他。

张起灵默默地掩上了房门,将一地清冷的月光关在了门外。

那一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校场上早已列队完成。张起灵踩着皮靴,那“噔噔噔”的声音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格外的响,一股没来由的紧迫感顿时蔓延了开来。那群之前还睡眼惺忪的士兵不自觉地都睁大了眼睛,挺了挺腰板,握紧了手中的枪。

张起灵与别的长官不同,他并没有训话,或者说,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绕着整个队列走了一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就是因为模不透,所以底下的那些士兵更加紧张。他走完一圈后,一步跳上了一米多高的主席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下近五千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努力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看着他们望向自己时略带畏惧的眼神。这些士兵大部分都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兵,有些连枪都端不稳,他们年纪都还很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就像是他当年遇到吴邪时那般的年纪,也是一张张稚气未月兑的脸,不同的是,他们手中却拿着杀人的利器。

看着那群还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的士兵,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们,为什么要当兵?”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位刚刚空降的张军长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还留着回音,便有人答道,“保家卫国!”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他的回答表态,而是继续望着他们,像是在等其他的答案。“听说,当兵有饭吃!俺家乡去年被大水淹了,人都饿死了,所以俺才来当的兵。”下面有人传来轻声地低笑,张起灵微微皱了皱眉,那些笑声便顿时戛然而止。

“不管你们是什么目的,如今站在这里就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只有拿起你们的枪,才能保护心爱的人。”他说着握紧了悬在自己腰间的那柄黑金古刀的刀柄,“不是赢就是死!”

猛地,那柄黑金古刀被他抽出,他目光所到之处刀尖直指天际,另外还有刀锋嗡鸣之声不绝于耳,站在台下的士兵们不由都随之心惊,有些人已经两股战战,就连之前那些不怎么服他空降的老兵油子们见状也变了脸色。见过有拿好枪的,却没见过这年头还有人拿着一把古刀上阵杀敌的。可是,那把刀在他手里竟像是活着似的,和他形成了一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及的狠戾,他举刀那一刻仿佛是只为胜利而生的战神,谁也阻挡不了他前进的步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满是绝不退让的决绝。

此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在那把古刀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张起灵的部队出发离开金陵前,他找到了通讯员,把一封寄往杭州的信交给了对方。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对那封信相当在意。通讯员再三保证一定会送到,对于他这样常年在部队里跟士兵们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神情代表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收信的人往往不是亲人,就是爱人。那张军座老家在东北,往临安寄多半是他的爱人。虽然像他这样级别的军官可以带随军家属,不过他是孤身一人而来,想来是不放心把家眷带到炮灰连天的前线。

通讯官看了看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有些纳闷,吴邪这个名字怎么看也不像是姑娘家的名字。

张起灵的第三七零军不属于任何集团军,独自成军,而他虽挂着军长的军衔,手上的兵力却比一个普通的师长还要少,而且大部分还是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新兵,然而他对此却丝毫不在意。作为一支并不被寄予任何重要任务的炮灰先锋军队的统帅,张起灵非常清楚自己在整个国军中的地位,但是这并不会妨碍到他自己想要做的事。

尽快赢的这场战争,给这个国家寻找到真正的出路。

他正了正军帽,翻身上马,换上的那身土黄色军服倒也服帖。那件临行前吴邪亲手为他系上的披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披在了身上。一扬鞭,战马嘶鸣,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台上的虞姬声声血泪,看得台下众人肝肠寸断。霸王与虞姬的难舍难分,一场众人皆知的分别,叫人唏嘘不已,更有人想起近日战火纷乱,不知多少人不得不与亲友分离而暗自垂泪。一时间,人人都沉浸在这场分别之中,沉痛哀伤。戏唱到高潮处,虞姬挥剑自刎,叫人心情沉重。

可偏偏有一人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主位,一脸的云淡风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悠闲地喝着茶。说他没在听戏,可他手却打着拍子,嘴里还跟着一块儿哼着台词;说他在听戏,那戏里的生离死别,他却能熟视无睹。

就在这时,一队日本人从梨园的正门冲了进来,声势浩大。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那里,脸上也纷纷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有人开始小声地议论,显得很紧张,更多的人则是站了起来直接退场。

只有那人还依然像是沉在戏中,鼻梁上架着那副铜骨水晶片的墨镜虽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瞧他那表情,应该是享受之极了。他完全没有在意梨园里是不是突然闯进来了一队日本人,他也不在乎周围人是悲是喜,是座无虚席还是只剩自己。

他只是在看他自己的戏。

“少佐,你该回去了。”带队那个日本人一脸阴桀地站到了他的身后,语气有些生硬的说道。

黑眼镜像是完全没听到,全然沉溺于台上那咿呀婉转的唱腔,他执起茶碗,嘬了一口茶汤,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

周围听戏的人都散了,台上的霸王瞧见那些日本人脸色铁青,一下子也露了怯,身形有些凌乱。黑眼镜微微皱了皱眉,只见一旁的班主很是识趣,忙上台把唱戏的都领了下去。方才还锣鼓喧天的戏园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异常。

就像戏园外再也听不到一句中国话的新京城一样,安静的像是一座死域。

黑眼镜似乎很不满自己看戏看了一半被打断,他坐在那儿既不站起来也不挪动分毫,仍笃悠悠地喝着茶,像是在等下一场戏。

“少佐。”那个日本人显得相当不满,音量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反正我在那儿都是闲着,还不如在这儿做个逍遥王爷,”黑眼镜终于搭了他的腔,回过头,冲对方笑了笑,“这不也是你们希望的吗?”。

“少佐说的是哪里话,皇帝陛下很需要您的陪伴,所以还是请您快点回去吧。”那人说得很客气,却没有半分寰转的余地,一旁那一队日本兵也荷枪实弹,死死地盯着他。

黑眼镜咯咯笑了两声,回答道,“陛下已经有很多人陪着了,还需要我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那群人不知怎么的,突然都向后退了两步。黑眼镜也不管他们,掸了掸衣襟,扬起了手,冲戏班那群躲在幕布后探头探脑的戏子们微微笑着喊了一句,“赏!”

“不知道少佐上次去金陵有没有什么收获?”路上,那带队的日本人问道。

黑眼镜回过头看了看他,脸上挂着淡淡地笑,语气却是冷若冰霜,“你有资格问我?”那人脸色一沉,显得极其尴尬,却也不能发作,只得悻悻地闭嘴。

他们走在街上,老远的有人瞧见他们都纷纷鞠躬,等他们过了再走。这在日军统治的城市中已经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都有人会因为忘记鞠躬,或者鞠得不够低而被打,严重得还会因此丧命。黑眼镜每每都会点头回礼,然而那些人要么是不敢看他,要么是满脸的惊恐。

自己到底是个中国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再洒月兑无所谓的人,也会心里犯毛,黑眼镜以往大多一笑了之,对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向来不往心里去,可不知怎么的,今日他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这种感觉说不好,像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

他咂巴了一下嘴,扯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自己什么时候也像那个吴家小三爷一样喜欢胡思乱想了。说起吴家小三爷啊,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心里默默地想起了前不久和他们在金陵的那次倒斗,也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们了吧。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也许等到战争结束,大概他们会在军事法**看到自己,然后互相嗟叹,瞧,那个疯子。

对,他们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就是个疯子。

仰起头,通过墨色的镜片看到正在西沉的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让他暂时忽略了四周那铺天盖地的太阳旗。

他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双眼,轻哼了一声,咧开嘴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日本人都一下子神经紧绷,像是很畏惧他的模样,怕是之前大多吃过他的亏。

黑眼镜迈着轻松愉悦的步子走在街头,无视着四周惶恐的目光,主动和那些中国人用中国话打招呼。

反正,明天太阳会照常的升起。

“陛下在哪里?”黑眼镜走进帝宫时只见日本守卫比以往多了些,他冲那些守卫问道。

“少佐,陛下正在午睡。”那人顿了顿,“角先生想要见您,请您前往一趟。”

黑眼镜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笑不由得淡了,说实话,他非常不喜欢和这个人打交道。虽然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但是总让他感到危险逼近,这个人的存在不仅是对自己复辟计划最大的阻碍,同时,也会在两国战争中起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没有办法避开这个人,早晚都要正面交锋。

“有趣。”他嘴角荡开了一抹弧度,尽管现在自己对王朝复辟已经不再存任何希望与幻想,但是,这个人,他很想除掉。

而此时,坐在阁楼上等他的角刀牛收起了刚刚从南方送来的三枚蛇眉铜鱼。他起身,透过背后的玻璃窗,只见一轮清月静静地挂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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